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左手李煜,右手纳兰:李煜和纳兰容若词情岁月写真 作者:子庄 内容简介 是谁说过可怜生在帝王家?用在他的身上是如此恰当。命运癫狂,让他在七夕生来,又在七夕离去,让金风玉露从此不相逢,迢迢银汉隔双星。他是文人、君主、也是降君,他用最真实的自己,抒写了一段感人至深、也最怅然的南唐往事。字里行间隐约可见他俊朗洒脱的身影、他的疏狂、忧伤和绝望、坎坷波折的一生。 是谁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引得无数痴男怨女吟诵感怀。他生于温柔富贵,却满篇哀感顽艳;身处花柳繁华,心却游离于喧闹之外;行走于仕途,一生却为情所累。天纵英才却又妒才,让他英年早逝,把魂梦寄于花间,惹得五月飞雪,美人珠泪洒榴红。 都是人间惆怅客,都是人间未了情,都是词中翘楚,都是人生匆匆,太匆匆。他们本是诗歌的星星之火,却燃烧了历史的天空;他们本是天边佼佼的孤月,却照亮了中国的诗坛;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有着女儿般细腻纤弱的情感,在词藻间流泻绵延不绝的深情、友情的坚定、岁月沉淀后的领悟。 左手李煜,右手纳兰。相隔千年,两人牵手而行。 渔父·世上如侬有几人 在即位之前,李煜一直过着“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诗骚”的文人雅士的生活。 他父亲是一个温厚、与世无争的皇帝,当时因为皇位的问题屡屡和皇叔们闹得不欢而散,朝中大臣们也是貌合神离,因而整天愁眉不展。 父亲的终日郁郁寡欢使得帝王之位对李煜来说毫无吸引力,让他觉得即使为人君也没有多少乐趣可言,还不如与文人雅士、朋友相欢来的快乐悠闲。 他“精究六经,旁纵百氏”,善诗词、精书画、通音律,身边簇拥着南唐文人韩熙载、冯延巳、李建勋、徐铉等,日子过得何等惬意。 然而,李煜还是逃脱不掉来自政权争斗、骨肉相残的残酷现实。 他的哥哥——前太子弘冀,与他之间本来感情很好,是无话不谈的亲兄弟。 但李煜长大之后,生得英俊秀美,才气逼人,加上相貌与常人不同,史书称之为“骈齿重瞳”,就是有两层门牙和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所以人们纷纷传言说李煜有人君之像,尤其是他眼睛重瞳,这可是大舜和西楚霸王项羽才有过的异相。 一心想登帝位的李弘冀当然容不下这样的传言,对李煜的“帝王相”一直心怀猜忌,害怕李煜将来和他争夺太子之位。 李煜不忍看到兄弟相残,为了躲避夺权的锋芒,索性全身心躲进诗词中,浸在文艺世界里,以此告知他的志向并不在帝位。 亲人间的勾心斗角、政坛的尔虞我诈,种种生活不能承受之重让这时的李煜越发向往隐士生活。 文学世界,艺术世界,对于他来讲不仅是个避难的港湾,更是一个广阔的精神天地。 他在这片精神天地间不仅找到了归属感,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些许自由,或者说是做梦的自由。 钟隐、钟山隐士、莲峰居士、钟峰隐者、钟山白莲居士等等,是李煜为自己取的名号,这充分说明了他渴望逃避残酷现实,想要纵情于山间乡里过隐士生活的愿望。 《渔父两首》就是这个时候的作品。 渔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江上,千里浪花翻滚如雪,欢快地拍打着小船;岸边的桃树李树如列队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开着花,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用那满树绚烂缤纷的花朵来告诉世人,春天来了。 虽然只有一壶老酒挂在身上,一杆竹竿撑在手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是世上像我这般自由快活潇洒的又有几个人呢?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身边只有这些东西而已,没有华丽的大厦,没有锦缎丝绸,更没有金玉珠宝。 有的只是满满的酒壶,和小洲上满满的鲜花,还有在万顷波涛中获得了一身的轻松自由。 两阕词意中都没有离开“快活”“自由”二词。由此可以看出李煜的生活中禁锢自己的东西太多了,使他感觉压抑痛苦。从而更加向往那种山山水水中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里描述的渔父的生活,实际上是李煜心目中向往的隐士生活,渔翁长年生活在青山绿水之间,轻风浮云,山色葱茏。撑一杆船,喝一口老酒,撒一轮网,收获一船活蹦乱跳的鱼。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是多么的自由自在,所以在他的眼中,渔父是潇洒、浪漫、心灵舒畅的标准象征。 李煜这两首《渔父》是题画词,原画名《春江钓叟图》。虽写的是画中渔翁,但在词里,李煜自己却跳进画面,替代了那个渔翁荡波江上,长钩垂钓。 仿佛是自己正在那渔船上撑杆喝酒,涉水临风,纵情肆意地唱着:“世上如侬有几人,万顷波中得自由!” 好个惬意快活! 但这种惬意和快活只有想象中才有,是现实中李煜心中的渴望,他平日里的压抑愁闷可见一斑。 词史上最早写《渔父》词的是唐代的张志和。张志和仕途不利,遇赦离开贬所后,便以给父母守丧为理由归隐山林。虽然后来被赦还,但依然绝意仕途,并以江湖为家,四处漂泊,自称烟波钓徒。 他的渔父词传世的共有五首,其中“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篱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最为脍炙人口。 李煜的《渔父》继承的是张志和的“渔父风”,但与张志和不同的是,他毕竟没有亲身的生活体验,只有对自由快乐生活的向往与想象,以及对宫廷生活的厌倦。所以这首词自然不及张志和深有意境。 然而李煜直抒胸臆的手法十分娴熟,仿佛把自己的整个心灵世界一下子捧到了世人的面前,真诚而坦白。读完很难不被那种毫无保留的真情所感染,心灵上产生强烈的感动和共鸣。 恍惚间,那万顷波涛似乎也让人进入那自由自在的山水之间,肆意遨游。 浣溪沙·别殿遥闻箫鼓奏 哥哥弘冀猜忌妒恨李煜,李煜虽然很伤心,但还是念着兄弟亲情,对他一如既往。 当弘冀重疾缠身,李煜跑前跑后倾心的照顾,让弘冀深为感动。最终,在临死之前,弘冀对李煜吐露了他为争帝位而毒杀皇叔景遂的惊天秘密,这也是他自己心中不安才得暴病的直接原因。 这件事极大地刺激了仁心善良的李煜,让他对血腥的政治更加厌恶。 可是,不知是传说应验,还是运气使然,帝位终究还是落在了不争不抢、一心隐逸的李煜身上。 公元961年,25岁的李煜继位,成为南唐主。 李煜登基时国势就已经岌岌可危。李煜本来就诗心风流,浪漫多情,南唐政治斗争的残酷更促使他选择逃避政事,一心吟诗弄曲。 不思振兴,不修政事,苟且偷安,耽于欢娱,这是一些史书对他的评价。 这首《浣溪沙》就是他当时奢靡的宫廷生活的真实记录。 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词中将宫中生活的惬意奢华展现得淋漓尽致:金炉添香、红锦铺地、佳人美酒、鼓乐声声……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日上三竿,艳阳高照,宫女们还在依次向金炉里添着熏香。香气缭绕中,美人们莲步轻移,踩皱了地上铺着的鲜红的锦缎地毯。 这里一个“添”字说明宴乐还将继续,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按照宫廷的常规惯例,此刻,李煜本应该在金銮宝殿听着文武百官的汇报,了解民间疾苦,处理政事。或者已经结束早朝,正在批阅奏章;或者思索国事,谋划方略;或者体察民情民怨,考察地方官员…… 而事实恰恰相反,李煜只顾着笙歌曼舞、通宵娱乐,直至日上三竿不肯罢宴。什么国家安危,什么民生疾苦,他完全置之度外,根本没有丝毫上朝理政的意思。 毫无疑问,作为皇帝,李煜是极其不称职的。然而,作为词人,他却用这首词为我们描绘出一副极端华美的宫廷生活画卷。 “金炉”,即用价值高昂的金属制作而成的非常精美的熏香炉,一般为贵族所有,黎民百姓则无力购买。 “香兽”,一种匀和香料作成兽形的炭,为皇宫豪门所用。 “红锦地衣”,精致奢华的红色地毯。 这些东西无一不证明他身份地位的高贵。 《十国春秋》、《词苑丛谈》中谈到李煜,“常于宫中制销金红罗幕壁,而以白金钉、玳瑁抻之,又以绿钿刷隔眼中,障以朱绡,植梅于其外”,“李后主宫中,未尝点烛,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 作为一国之主的皇帝,李煜的生活自是与寻常文人不同,至高无上的身份地位和极端奢华的生活让人望尘莫及。所以他的诗词中反映的场景也是寻常词作中所没有的。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紧随“红锦地衣”句而出的是“佳人舞点金钗溜”,这句词承前启后,使上下衔接,意脉不断,浑然一体。 “佳人舞点金钗溜”,香雾缭绕中,红锦地毯上,美人正随着鼓乐声忘情舞蹈着,翩姗舒袖,忘情到发髻松散,头上插的金钗溜掉了都不知道,真如仙子般让人陶醉。 发髻松散,金钗溜掉。想必是因为通宵达旦的舞蹈,而舞蹈的时间过于久长,来不及梳理的缘故。 “酒恶时拈花蕊嗅”,里面的“花蕊”一词有说是为了醒酒而嗅的鲜花。但在我大胆的理解下应不是真正的花蕊,而是代指身边陪侍的美女。 美人如花,酒宴中李煜身边一定少不了如花美眷相伴。舞到兴处,酒到微醉时拥过来亲热下也未尝不可。 如这美人是娥皇则更无可厚非。 周娥皇,李煜的皇后,姓周,名宪,字娥皇。李煜18岁娶为妃,即位后封为昭惠后,史称大周后。 娥皇长得花容月貌,娴静聪慧,气质高雅;眉弯似月,唇小似樱,腰细如柳,凤眼星眸,朱唇皓齿,冰肌玉肤,骨清神秀。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双的人品。有如江南水月的秀美,温润如玉,清澈如水。 娥皇以天仙般的容貌艳压群芳:她的面容清丽秀美而又气质典雅高贵,举止谈吐集天地之灵秀于一身,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令人见之忘俗。身段窈窕婀娜,像姣花软玉一般惹人怜惜。 天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不只拥有美貌,更是一位绝顶才女。史称其“晓书史,善歌舞,精音律,尤以弹琵琶见长”。 她的歌喉婉转清亮,舞姿曼妙,弹得一手好琵琶,又通晓史书,精谙音律,采戏弈棋,靡不妙绝。这些都使得六宫粉黛黯然失色,独她烁烁生辉。 多才多艺的娥皇真可谓蕙质兰心。这样的美女,怎能不让李煜如痴如醉呢? 李煜、娥皇两人情趣相同,有着相同的爱好与追求,两人曾经一起合作完成了残缺不全的《霓裳羽衣曲》。 就两人恩爱无比、如胶似漆的情感状态来说,如此欢宴怎么能少得了周后的陪伴呢?那么把这周后比作香气袭人的花蕊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上行下效,皇帝都如此了,其他贵族也会效仿。于是“别殿遥闻箫鼓奏”,不只皇帝通宵达旦的宴乐,还能听远远传来的其他宫殿的鼓乐之声,一样的热闹非凡,一样的不分昼夜。 整个皇宫的风气由此可见。 这阕词从李煜的手下全盘展示了南唐后主宫廷上下奢靡隐逸的生活情景。寥寥几笔便给人以视觉、听觉、嗅觉上三维的立体意象。色彩、芳香与声响,使全词形成了富丽豪华的基调,洋溢着奢靡的气氛。 词虽是好词,但总给人一种颓败感,“末世狂欢”便是我对这阕词的最终理解。 一斛珠·绣床斜凭娇无那 李煜所处的时代已经是乱世的末期,北方赵匡胤黄袍加身夺得皇位建立大宋,史称“北宋”,赵匡胤便是宋朝的开国皇帝,史称“宋太祖”。北宋自此结束了五代统治,又基本扫清了北方的割据势力,国力强盛,对南方虎视眈眈。 历史选定了赵匡胤作为五代十国乱世的终结者,这是谁也没法改变的,而李煜作为一个弱国君主,也是无能为力的。 李煜对治国之道一窍不通,也无心治国兴邦,歌舞曲乐,吟诗作词才是他的最爱,所以李煜常常不问朝政,只顾着玩乐不休。 南唐传至李煜是第三代,此时的南唐早已是积贫积弱,国力大不如以前,长江以北在李璟手中也早已经输给了大宋。南唐对宋俯首称臣多年,唯唯诺诺,不敢怠慢,为的就是免于和宋兵戎相接。 外有北宋垂涎已久,内有无心朝政的君臣,南唐的命运岌岌可危。这时即使是秦皇汉武在位,恐怕也无力回天,更别说耽于逸乐、书生意气的李煜了。 李煜继续他父亲对宋的唯唯诺诺、俯首称臣的外交政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北边的赵宋虎狼,像臣子般恭恭顺顺,大事小事均要报告,无一隐瞒,对于宋的旨意也是毕恭毕敬。 在礼制、规格、称呼方面,李煜甚至主动比他父亲在位的时候下降了一级。 他是个帝王,却也是个合格的臣子。 据说,李煜对宋是“月月一小礼,三月一大礼”,公元962年一年之内就进贡三次,而且出手大方阔绰。无论北宋的大小庆典,李煜都恪尽臣子的本分,献礼不辍。 他如此卑微无非是希望赵匡胤能网开一面,让南唐继续苟延残喘。 李煜想做的,他能做的只是尽量保住自己仅存的江山祖业,李煜也知道南唐如虎口之肉危在旦夕,但是他总想以自己的和平谦让之态得到宋的宽容对待,寄希望于以己之仁换得对方之慈。 然而,对于老虎而言,放到口边的肥肉吃与不吃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上天始终对李煜还是不薄的,在他人生的前半段,给了他江山,给了他美人,让他享尽多少人艳羡的幸福。尤其是给了他志趣相投、才貌双绝、兰心蕙质、质若天仙的妻子——大周后周娥皇。 李煜还没做太子的时候就娶了周娥皇,婚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恩爱异常。 娥皇是南唐重臣周宗之女,史载周娥皇“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至于采戏弈棋,靡不秒绝”。《陆书·后妃传》言昭惠后首创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 可见娥皇是一个既多才多艺,又懂得装扮自己的美丽又聪明的女人。 本就天生丽质,又懂得装扮自己,使自己不断变化着,给人新鲜感,这样的一个人间仙子,在偌大的南唐恐怕就只有有地位又兼才情的李煜配得上,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吧。 风情万种的娥皇总能给在外面委曲求全、受尽赵宋屈辱的李煜些许安慰,让他暂时忘却一切,一头扎进后宫的温柔乡中。 李煜与娥皇志趣相投,两个人如鱼得水。 一个多情才子,一个多才娇娥,娥皇在李煜那找到了知音,得到了女人梦寐以求的疼爱。而李煜在娥皇那找到了精神寄托,激情与灵感源泉,这样的生活谁不羡慕? 充实而甜蜜的婚后生活,再加上一帝一后,人中至尊,人间极贵,他们的爱好与生活不但可以不受任何客观条件的约束,而且还有很多便利条件供他们挥霍。 尽情享乐、沉迷于奢华的生活与歌舞中,肆意地表现恩爱缠绵,不能不说这是一对令凡人望尘莫及的神仙眷侣。 李煜在位的14年里,几乎没有做过一件有益于江山社稷的大事,执意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即使江山即将不保,他也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吧? 这阶段李煜的词基本都是对男女之情和奢华生活的记述,艺术价值虽然不大,但是他的词风格和语言却是生动活泼,富有情趣的。 其中《一斛珠》描写的就是李煜与周娥皇幸福甜蜜生活中的一个难忘的镜头。 一斛珠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女人最美的时候莫过于出浴、妆罢之时。 佳人晨起梳妆,完美地描眉画目之后,艳妆初成,风韵动人。最后再淡淡地在唇上轻点朱红,如画龙点睛般更加光彩照人了。 美人转过头来,笑意嫣然,脉脉含情,媚眼如酥。好一个唇红齿白、绿鬓红颜的明艳佳人! 看到檀郎对自己痴迷的眼神,心中满是甜蜜,调皮地轻吐舌尖,樱桃般红润欲滴的小口清吟起轻快的小调,又随着曲调婀娜地一甩纱袖,莲步轻移,翩翩一舞,那姿态、那眉目真是如画如仙啊! 这样的美人,叫檀郎怎不神魂颠倒? 王安石的《明妃曲》曾经说过“意态由来画不成”,而李煜此词,妙就妙在极其传神。用生动的刻画,使美人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 写文的人首先要先感动自己才能写出感染别人的文字,如此传神的刻画可见当时的李煜是多么的心动。 “微露丁香颗”、“暂引樱桃破”,用动态的形容来展现美丽的动态。 又用“丁香颗”、“樱桃”,把香甜诱人、红润欲滴,让人忍不住想品尝的感觉赋予佳人的香舌红唇,充满诱惑。 然而佳人媚态不止于此,更在微醉之后——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佳人酒后微醉,颊飞红云,眼神迷离,身体酥软,娇滴滴地斜依在绣床边,含情脉脉地望着檀郎,柔媚、勾魂蚀骨地一边娇笑着,一边把口里嚼着的红茸向檀郎唾去。 一“嚼”一“吐”两个口部动作,把一个娇痴多情、肆意浪漫而略带醉意的美人活灵活现地描画了出来。 “烂嚼红茸,笑向檀郎睡”,仿佛神来一笔。 “红茸”一词一说是槟榔,一说是红色绒线,又一说是红色的嫩草等等。它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这轻轻一唾便是向檀郎的邀约,是美人亲密的引诱,仿佛在娇滴滴地说:“讨厌,你还呆在那边干嘛?……” 正是这一句把美丽的诱惑推向最高处。 这些香闺艳事、儿女柔情,在李煜勾魂蚀骨的笔触下呈现了出来。尽管这句有些香艳直白,但其生动的描绘,一步步把诱惑推向高潮。效果确实有传神之力,让人怦然心动! 这首词与后来北宋才女李清照的《丑奴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李清照,济南人,号易安居士。宋代女词人。生于书香门第,在家庭熏陶下小小年纪便文采出众。对诗词散文书画音乐无不通晓,以词的成就最高。 李清照的这首词同样从女人的角度,描述了她和丈夫赵明诚充满浪漫温情的夫妻生活片段。 词中开始就描述了夏季的傍晚,一阵风雨把炎热一扫而过。这样一个清凉惬意的晚上,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必定应该发生一些缠绵的故事。 李清照在当时的社会里无疑算是大胆的女性,这阕词与李煜有着同样勾魂蚀骨的描述。 如果说“理罢笙簧”还只是女性求爱的暗示,紧接着“却对菱花淡淡妆”,薄施粉黛,朱唇轻点,转过头来再向丈夫妩媚一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沐浴以后,化好妆,再穿上薄如蝉翼的朦胧纱衣,“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在绛粉色的轻纱之下,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一阵一阵的幽香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真不是一般的诱惑啊! 如果檀郎还不懂,那么就脉脉含情、温言软语地对檀郎娇滴滴的说道:“郎君,今晚凉爽,你摸摸这床席清凉,很适合安寝…… 酥香美人殷勤的相邀,怎叫那檀郎不心驰神往? 这两阕词都出现的“檀郎”是指古代一位名叫潘安的美男子,有一句成语叫“颜如宋玉,貌似潘安”,宋玉和潘安都是古代的美男子。后来诗词当中往往用“檀郎”来泛指美男子,女子也常常用“檀郎”来作为对爱人的昵称。 虽然李煜、李清照都有着同样无可比拟的卓然才华,类似的风格笔触,但不同的人生经历与生活环境使二人的词同中有异,各有所长,两者在艺术手法上也各有千秋。正如前人评价李、杜优劣时所说:“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二者的词堪称中国词坛的双子星座,被后人并称为“二李”。 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所谓“当行”者,乃指婉约词派的本色是婉约含蓄、清新自然。 李煜词一扫花间词的“镂玉雕琼”、“裁花剪叶”,风格隐晦,语言华丽浮艳之气,以清新爽直的抒情风格在词坛上自成一家。后世词至宋代,婉约词发展到了巅峰,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她也被后人尊称为“婉约正宗”,其词体又获得“易安体”之称号。 可见李煜与李清照是婉约词发展中的两个里程碑。 两阕词同样的生动、同样的香艳、同样是描述闺房情趣,然而李煜写来无妨,而李清照写来则被贬为粗俗荒淫之语——“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 由此,封建社会里对女人的世俗偏见与不公平待遇可见一斑。 虽然写的是闺房之乐,但只是夫妻之间的暧昧挑逗,并没有丝毫媚俗淫荡之意。只觉得那恩爱夫妻间的亲密笑语、爱意浓浓的情景是如此美好而富有情致。 周后的美丽多情浪漫,滋润了李煜的笔墨,而李煜的这支亮闪闪的词笔则永远铭刻了周后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姿态神韵,无论何时都是那样生动鲜活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如同一卷永远不会陈旧的美人图。 玉楼春·重按霓裳歌遍彻 李煜和大周后的爱情维持了十年,两个人沉醉在相互欣赏之中,一直到周后病殁。 十年里,李煜对周后的爱情都是深沉的。在他眼里,娥皇不仅是生活中的好伴侣,更是精神上的红颜知己。 周娥皇才华过人,对上流社会时兴的各种玩意门道无所不精。夫妻两人经常厮守在一起,宴乐歌舞,填词弄曲,通宵达旦,沉浸在玩乐之中。 周后的舞、曲,李煜的词,都充满着旖旎绮丽的风流韵味,两人的结合有如天作之合,是那么的合拍。 娥皇的多才多艺、蕙质兰心为李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在温婉恬静的谱曲填词的时光里,帝后二人常常弹唱起两人合作的词调,夫唱妇随,和谐怡然。 在后宫佳丽、美女多如繁星的皇宫,李煜能做到心无旁骛,专宠一人,不能不说是千古帝王中的异数了。 后人有评说:家国危亡之际,作为一国之主的李煜却还沉湎于声色,那他无疑也是昏君一个。李煜作为一国之主的不合格与作为丈夫和词人的出色一直让后人争论不休。 也许可以这样说,这位“词中之帝”留给后人诸多的作品中,除了后期词作,前期作品无论香艳、柔情或悲哀或者思念,大多与他迷恋的这位皇后娥皇有着莫大关系。 娥皇的才华魅力由此可见。 据说,唐代的《霓裳羽衣曲》至五代时已然绝响,它是唐朝大曲中的法曲精品,唐歌舞的集大成之作。直到现在,它仍是音乐舞蹈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李煜偶然得到了这支舞曲的残谱,周后与李煜欣喜异常,决定重修此曲。 于是变易讹谬,去繁定缺,重新整理编订了《霓裳羽衣曲》,据传修复后的曲子清丽无双。 李煜为此特意写了一首《玉楼春》记下这件事情: 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上阕写宫娥鱼贯而入,盛装歌舞,殿内流光溢彩、殿外云水悠悠,重新编制的《霓裳羽衣曲》响遍天际。 美妙的曲子,婆娑的舞蹈,怡人的环境,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下阕写歌舞尽欢之后踏月而归。轻风徐来,不知何处飘来阵阵香气。酒至微醺,曲到欢处,忘形地拍着栏杆欢笑,真是淋漓尽致的欢乐啊。 如此美好的月色怎能就此罢休?干脆熄掉灯烛,弃掉凡俗中的一切,跨马狂奔,尽情享受这疏星朗月、清净澄明的天地吧。 在这里我似乎读到一种心灵释放的自由。 欢宴过后,月光皎皎。 没有白日的嘈杂,没有白日里的烦恼,更没有白日里看到的尘埃破败、人间疾苦。夜色掩饰了一切不完美,只留了天地间一派月色清辉。 李煜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天地,犹如梦中。梦里没有他不愿意面对的残酷。对他来说,宁愿在梦里驰骋,也不愿在青天白日之下面对一切。 他对现实的逃避思想,无处不在。 中国传统的文学理论历来认为:“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后主词则不然。 他的词中描述的欢愉生气盎然,丰满而动人,如身临其境般,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有人很贴切地评说此词趣味高雅,纵情而不淫荡,风流而不艳薄。尤其结尾二句,从豪华热闹转向清静淡泊,两种迥然不同的情境衔接过渡自然随性,使整首词更显得俊爽超逸,高雅不凡。 而在我看来这阕词的“眼”正是这句“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豪华热闹过后的清净天地才是真正的结束。 人生莫过于此吧,再繁华热闹的宴会最终也会曲终人散、归于宁静,再荣华富贵的生活最终也逃不过生命的追逐。 长相思·塞雁高飞人未还 李煜娥皇这对小夫妻,完全忘记了尘世烦忧,沉醉在歌舞诗词、花前月下,在历史画卷里留下了许多温情的画面。 陆游在《南唐书》中记载:一次夜宴,酒到兴处,周后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推托说:“你若能制一新曲,我便舞。” 周后嫣然一笑,千娇百媚一转身:“这有何难。”说着拿起纸笔,口中一边轻轻唱着调子,一边奋笔疾书。一阕新曲转瞬间就填写出来了。 周后用琵琶弹奏出来,旋律谐美,清新入耳。李煜惊喜不已,大叹周后果然思维敏捷、才华横溢。兴致盎然地起身,和曲而舞。此曲后由此得名《邀醉舞破》。 也许,他们在彼此眼神中才真正品尝到两情相悦的幸福和甜蜜。二人的幸福溢满巍巍皇宫,周娥皇在李煜心中的地位也更加不可或缺。 然而,上天总是嫉妒人类的完美。这样的爱情却在十年之后成为千古之憾。 世事无常,幸福的离去总是毫无预兆。沉浸在恩爱中的李煜和周娥皇都不曾想到,他们在人世间的姻缘竟会如此短暂。 李煜“专房之宠”使得周娥皇在十年间为李煜连生了三个儿子,孩子们个个乖巧俊雅、聪明伶俐。在三个孩子中间,娥皇最宠爱小儿子仲宣,特别将他放在自己的宫中亲自照顾,而不肯假手侍佣。 据《玉壶清话》记载,后主幼子仲宣少敏慧特异,眉目神采如画,很像他祖父当年容貌。三岁的时候就可以背诵《孝经》和古杂文,如此聪慧神童令人咋舌,恐怕就是当年骆宾王也不能相及。后主常将仲宣放在膝盖上教他识字念书,仲宣学会数万言。 然而夫妻二人对幼子的疼爱却换来了一场悲剧的序幕上演。 据传,李煜二十八岁那年,二十九岁的周娥皇偶感风疾,因为怕传染给年方四岁的爱子,于是将仲宣从自己的宫中迁出,往别院抚养。 意外的是,仲宣在迁出皇后宫中的数日后竟然突发急病夭亡了。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无疑是剜心割肺般的疼痛。爱子如命的周娥皇听闻消息后当场晕厥,病情急剧恶化。 周娥皇认为是自己的贸然之举害死心爱的儿子,如果不是把他迁往别宫抚养,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伤心之余又无时无刻不感到愧疚自责。 在丧子之痛与疾病之苦的双重打击下,这位美丽多情的皇后从此一病不起。 一直被后人称颂的是,在这段时间里,李煜像照顾父母般细心地照料着周娥皇,“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这让娥皇在临死之际,心满意足地对后主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 短短二十四个字,总结了二人此生美丽的姻缘。 女子之幸莫过于嫁给一个爱自己、疼自己的人,不管有没有荣华富贵,两人互相赏识、同心同德、相携相守便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更何况对娥皇来说,荣华富贵、至尊的地位与知己般的皇帝丈夫皆拥有之。女人们想拥有的东西她几乎都有,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女人可以得到她所拥有的?也难怪她说“女子之荣,莫过于此”了。 只是这福气太短暂,周后还是在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告别宫廷、告别李煜,香消玉殒了。 娥皇死后,李煜悲痛欲绝,闹着要跳井殉情。其后因悲伤过度,以致身体极度消瘦,“哀毁骨立,杖而后起”。 作为一个拥有美女无数的皇帝,能为皇后如此伤心伤身的,千古以来也就李煜一人吧。 事情总是具有两面性的,李煜作为男人,尤其是在男权称霸的封建社会中的人中之龙,能够专宠娥皇十载实属不易。他毕竟不是圣人,不能像圣人一般耐得住寂寞,不能一生只为一个女人而生。 有人说李后主在大周后死之前,就与小周后偷情了。 病重的娥皇本来沉浸在丈夫悉心的照料中,以为他的爱全部在自己的身上,须不知那爱原来早已变了味道。 小周后在娥皇病重之时悄悄地进了宫。 史书称:“大周后病重,一日,见小周后在宫中,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恚怒,至死,面不外向。”(陆游《南唐书·昭惠传》) 病中的女人本就敏感,更何况是一向爱美又得丈夫专宠的娥皇。 在看到自己的容颜苍白如纸,而青春年少、美丽天真、光彩耀人的妹妹出现在宫中的那一刻,聪明如她似乎全都明白了。 她明白自己的容颜早已经凋零成秋般萧索枯黄,而妹妹却正值青春年华,美貌如春天般绚丽耀目;明白自己的丈夫已经移情别恋,自己的容貌再也不能让丈夫的目光闪烁出痴迷的光芒;明白自己的生命亦不久矣…… 这打击是致命的,却又无力回天,她只有转过身去,至死面不外向。 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她蜷在床帐之中偷偷流泪的样子。 “至死,面不外向”,也许这是她唯一能表达的气愤与反抗,亦或者是她不想让自己憔悴的容颜留在丈夫的回忆里,这是她唯一能在弥留之际保持的自尊。 不管后来怎样,李煜、娥皇十年中的恩爱的确是深切的。周后去世后,李煜伤心至及,亲作祭词《昭惠周后诔》一字一泪地念完: 昭惠周后诔 天长地久,嗟嗟蒸民。嗜欲既胜,悲欢纠纷。缘情攸宅,触事来津。赀盈世逸,乐鲜愁殷。沉乌逞兔,茂夏凋春。年弥念旷,得故忘新。阕景颓岸,世阅川奔。外物交感,犹伤昔人。诡梦高唐,诞夸洛浦,构屈平虚,亦悯终古。况我心摧,兴哀有地。 苍苍何辜,歼予伉俪?窈窕难追,不禄于世。玉泣珠融,殒然破碎。柔仪俊德,孤映鲜双,纤秾挺秀,婉娈开扬。艳不至冶,慧或无伤。盘绅奚戒,慎肃惟常。环佩爰节,造次有章。会颦发笑,擢秀腾芳。鬓云留鉴,眼彩飞光。情漾春媚,爱语风香。瑰姿禀异,金冶昭祥。婉容无犯,均教多方。茫茫独逝。舍我何乡? 昔我新婚,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归妹邀终,咸爻协兆。俯仰同心,绸缪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志心既违,孝爱克全。殷勤柔握,力折危言。遗情盼盼,哀泪涟涟。何为忍心,览此哀编。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实曰能容,壮心是醉。信美堪餐,朝饥是慰。如何一旦,同心旷世? 呜呼哀载!丰才富艺,女也克肖。采戏传能,奕棋逞妙。媚动占相,歌萦柔调。兹鼗爰质,奇器传华。翠虬一举,红袖飞花。情驰天际,思栖云涯。发扬掩抑,纤紧洪奢。穷幽极致,莫得微瑕。审音者仰止,达乐者兴嗟。曲演来迟,破传邀舞,利拨迅手,吟商呈羽。制革常调,法移往度。翦遏繁态,蔼成新矩。霓裳旧曲,韬音沦世,失味齐音,犹伤孔氏。故国遗声,忍乎湮坠。我稽其美,尔扬其秘。程度馀律,重新雅制。非子而谁,诚吾有类。今也则亡,永从遐逝。 呜呼哀哉!该兹硕美,郁此芳风,事传遐禩,人难与同。式瞻虚馆,空寻所踪。追悼良时,心存目忆。景旭雕薨,风和绣额。燕燕交音,洋洋接色。蝶乱落花,雨晴寒食。接辇穷欢,是宴是息。含桃荐实,畏日流空。林雕晚箨,莲舞疏红。烟轻丽服,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高髻凌风。辑柔尔颜,何乐靡从?蝉响吟愁,槐凋落怨。四气穷哀,萃此秋宴。 我心无忧,物莫能乱。弦乐清商,艳尔醉盼。情如何其,式歌且宴。寒生蕙幄,雪舞兰堂。珠笼暮卷,金炉夕香。丽尔渥丹,婉尔清扬。厌厌夜饮,予何尔忘?年去年来,殊欢逸赏。不足光阴,先怀怅怏。如何倏然,已为畴曩? 呜呼哀哉!孰谓逝者,荏苒弥疏。我思姝子,永念犹初。爱而不见,我心毁如。寒暑斯疚,吾宁御诸?呜呼哀哉!万物无心,风烟若故。惟日惟月,以阴以雨。事则依然,人乎何所?悄悄房栊,孰堪其处? 呜呼哀哉!佳名镇在,望月伤娥。双眸永隔,见镜无波。皇皇望绝,心如之何?暮树苍苍,哀摧无际。历历前欢,多多遗致。丝竹声悄,绮罗香杳。想淡乎忉怛,恍越乎悴憔。呜呼哀哉!岁云暮兮,无相见期。情瞀乱兮,谁将因依!维昔之时兮亦如此,维今之心兮不如斯。呜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敛怨为德;既取我子兮,又毁我室。镜重轮兮何年,兰袭香兮何日?呜呼哀哉!天漫漫兮愁云曀,空暧暧兮愁烟起。峨眉寂寞兮闭佳城,哀寝悲气兮竟徒尔。 呜呼哀哉!日月有时兮,龟蓍既许,萧笳凄咽兮旗常是举。龙輀一驾兮无来辕,金屋千秋兮永无主。呜呼哀哉!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 呜呼哀哉!夜寤皆感兮,何响不哀?穷求弗获兮,此心隳摧。号无声兮何续,神永逝兮长乖。呜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步,抆血抚榇,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 《昭惠周后诔》全文千余字,是李煜传世作品中最长的一篇。文章情感真挚、感人肺腑!字字如泣,情真意切,让人不由潸然泪下。从中不难看出李煜对周后感情的深厚和真切。 文中共用了十三个“呜乎哀哉”,四字一句,仅有几句是六字、七字对仗句,读起来朗朗上口。其中“抆血抚榇,邀子何所”、“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等问句直抒胸臆,直白的言语流露出失去妻子的李煜心中无限酸楚和悲痛。 读至最后,一句“呜乎哀哉”收束全文,让人不觉也随之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 据《十国春秋》记载:“初,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可知李后主为亡儿亡妻所作诗文亦甚多。 例如: 挽辞二首 (一)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 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二)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 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沈沈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悼诗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感怀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 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梅花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 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 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 书灵筵手巾 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 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书琵琶背 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 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 这思念绝不虚假。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正值春季,窗外的梧桐花开得正艳,凭栏而望烟雨迷茫,李煜忽然想起和娥皇厮守的时光,怀念哀痛便一发不可收拾,难以自抑。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花开一年又一年,风景未变,人却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文学史上悼亡诗词也有很多,如苏轼著名的悼妻之词《江城子》: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东坡十九岁时,与年方十六岁的王弗结婚。王弗年轻美貌,侍翁姑恭谨,对丈夫温柔贤惠,恩爱情深。可惜恩爱夫妻不到头,王弗活到二十七岁就年轻殂谢了。 东坡丧失了爱侣之后,心中的沉痛,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是难以言语的。 以至于十年之后,忽而一梦,又梦到了那小室的窗前,亲切而又熟悉,爱妻坐在那像往日里一样正在梳妆,情态容貌,依稀当年。两两相顾,泪流满腮。一切都在不言中。这十年的思念之情又岂是言语所能说清楚的。 如李煜的这句“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 抚摸着焦桐琵琶,仿佛还能触摸到娥皇的掌心留下的温度。 十年的光阴,人虽已去,她在人间留下的印迹却没有一起消逝。对李煜来说,娥皇用过的琵琶、手巾、衣物依然残留着她馨香的味道,空气里还似乎有着她的呼吸,手心里仿佛还存着她暖暖的体温。 花前月下、曲槛小栏处处是她的倩影,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一片浮云、一弯月、一朝红日、一夕雨,都会勾起往日一起度过的回忆片段,引发一阵哀伤。 十年的光阴,有太多共同走过的路,有太多共同消磨过的时光,那不是今生今世可以忘记的。 《长相思》这阕曾经为娥皇探亲期间写的相思之词,如今亦成了他们天人永隔的绝句—— 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这阕《长相思》虽写相思,却不见愁苦,只见飞动的少年情怀期盼着心爱的人儿,这思念明明是沉浸于不可言状的幸福之中。相比后主后期的秋词“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要好很多。后者全词虽无一愁字,却已经满纸是泪。 自古便有诗谶一说,写这阕词时,李煜与娥皇只是新婚后暂时的别离,而“塞雁高飞人未还”不知道算不算诗谶呢? 当初那相思之情山长水远、丝缕绵延。虽然隔了重重山,虽然等到了菊花开败,但人终究还是回来了。 而这次却是隔了阴阳两界,再也回不来了。 菩萨蛮·今宵好向郎边去 在娥皇病重期间,李煜就已经知道娥皇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看着平时翩翩起舞、娇羞动人的一位美女在病魔的折磨下身形憔悴,真是让人扼腕神伤。 李煜在病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娥皇,这种情意难能可贵,虽然有十年恩爱的情分,但在久病的床前,恐怕他也早已做好了失去爱人的心理准备,伤心之余也在寻找着另一份可以替代她的心灵慰藉。 这个时候,来探望姐姐、正值豆蔻年华的女英进入了他的视线。 作为皇帝的他是寂寞的,始终需要有个知心贴肺的人在身边陪伴,不然就不会有与妻妹女英另一段恋情的开始。 还记得初见女英时,李煜眼前一亮,苦闷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眼前的少女面如芙蓉,腮似含花,柳叶黛眉,樱桃朱唇,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初嫁时的美女娥皇。回想当年大周初嫁时,这小女英还是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十年一瞬,光阴荏苒,转眼间当年的小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花蕾般含苞待放的青春少女。难道是老天故意安排这姐妹俩先后来陪伴李煜的吗? 面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可人儿,婀娜窈窕,娇艳诱人,明媚欲滴。那玉面粉颈和瘦弱的香肩,还有裙带间的阵阵清香随着娇躯轻移扑面而来,勾引得李煜春心荡漾。她甚至比那时的娥皇更加活泼、更加清丽、更加妩媚。 李煜被怀中的这个少女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美妙感觉所深深打动。只要一看到小周后,李煜便再没有任何忧愁,心底深处的柔情便欲呼之欲出。 传说中李煜与女英婚前的偷情有诗为证: 菩萨蛮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繁花盛开、影儿婆娑,月光暗暗,雾气淡淡,这样的一个夜晚正是与檀郎偷偷约会的好时候啊! 一个“好”字交代了私会情人的少女心中久久的期盼与兴奋的心情。 焦急地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众人睡去,等到了花明月黯,有树影轻雾掩盖的时候,兴奋而又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左顾右盼,悄悄走到台阶处,怕脚步声泄露,干脆脱掉绣鞋,穿着袜子一步一步踮着脚走上那花瓣铺就的香阶。 画堂南畔,情人已经等在那里,一阵欣喜,疾步上前与之紧紧相拥。这一路担惊受怕之后,心里有紧张、有兴奋、有与爱人相见的喜悦,使她偎在情人怀里时仍然在瑟瑟颤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是那么的难熬,能见这一面多不容易啊,这一刻恣意地拥抱着爱恋的人以解相思吧。这时的情感便像迂回曲折的流泉,艰难流过曲折阻隔之后,忽然遇到开阔平坦的崖壁,便如瀑布般倾泻了出来,畅快淋漓。 读者的心也由之前的紧张,到这里骤然放松。 繁花盛开、香雾空濛、柔和朦胧的夜色,和情人约会的浪漫氛围,少女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的神情,复杂的心态,炽热的情感生动跃然纸上。 “好”、“见”、“颤”、“难”、“恣意怜”,几个字将所有的感情、感触、心态生动传神地显现出来了,又蕴含无穷的回味。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盛赞其为“专作情语而绝妙者”。 李煜的这首词极真,也极动人。生动准确的描述,让人读来眼前的图画越发清晰。少女天真活泼、浪漫多情、惹人怜爱的形象仿佛活脱脱地从历史的烟尘中走了出来。 相传这阕词里所描述少女与情人幽会的情形就是李煜和少女偷偷相见的真实写照。词中的少女就是李煜的第二个皇后,史称小周后。 小周后是昭惠后的妹妹,昭惠后名娥皇,而小周后名女英。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她们的命运也正像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一样,先后事一夫。 有文称北宋乾德五年,大周后死后三年,小周后被立为国后;马令《南唐书·昭惠后传》载,小周后“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自昭惠殂,常在禁中。后主乐府词有‘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 可见这首词所写就是李煜与小周后婚前的一次幽会。 有人评论说那是“偷情”。 我觉得这词写得情真景真,毫无伪饰。词中的坦率让人觉得与“偷情”二字的猥琐丝毫沾不上边,一切竟都变成了美丽得让世人向往的爱情经历。 其实严格来说也确实算不上偷情,在当时身为皇帝的李煜想做什么不成呢?之所以避人,也许是为了顾及到病重的娥皇的感受吧。 等到人去楼空,眼望案前的金屑檀槽琵琶,人已故琴犹在,睹物伤怀,而能抚慰李煜的也只有小周后了…… 开宝二年,南唐立国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行了在位君主娶后的典礼。 在经过了整整四年的等待之后,小周氏终于成为正式的国后,史称小周后。这一年她十九岁,正是她的姐姐当年嫁给李煜时的年纪。 《传史》记载:李煜与小周后在成婚前,就把这首词制成乐府,“艳其事”,任其外传。照惯例,赴宴的群臣自韩熙载以下,都要写诗贺喜。成婚之夜,韩熙载、许铉等写诗嘲讽他,有“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等句,他也满不在乎,“不之谴”。 李煜与小周后成婚前就任这段风流韵事在外传播,并不在乎,对其他人的讽刺也一笑置之。可见李煜对这次幽会是十分眷恋、无心掩饰的,他们的爱情坦率到了极点。也因这公告天下而使这恋情变得毫无猥琐之意,反而充满了令人羡慕的温情与爱。 而李煜和小周后两情欢恰,情意深重,真的延续了大周后的爱情神话。小周后对李煜也是极为爱恋的,以至于李煜在汴梁城被宋太宗毒死之后,竟殉情而死。此是后话。 我相信,他对两位皇后都是有真正的爱情的,那爱情是多少女子心中向往的神话啊。 有一首《菩萨蛮》为证: 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阕词里我最喜欢的便是“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读到这句时,眼前便浮现出一张露着笑意而又情意绵绵的美人脸——刚刚从梦中醒来,张开眼一眼看到眼前的爱人,心里的爱意便满满地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那微挑的唇角,那弯弯的眼睛,那神态慵懒而亲昵。 两人就那样互相微笑地看着,盯着彼此的眼睛,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心灵相通,魂儿相契,眼睛里溢出的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光芒,亲密而又无限欢喜。 至此才是重点,前面都只是铺垫。 有谁知道这蓬莱仙苑中关着一位仙女呢?在雕金镂玉、琳琅满目、如诗如画的厅堂中午睡,如此静谧安详。 如云的秀发乌黑、柔软,光亮美丽,闪着光泽,像一片翠云般散落在绣枕之上。绣衣异香四散,仙女像婴儿一般娇美的酣睡突然被潜入仙境的人惊醒,只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爱的人,便毫不惊慌地“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了。 有人说这里的“天台女”就是指小周后,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不管事实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此女必定是与词人有着极其亲昵的关系、深厚感情的,她由梦中被惊醒到微笑相看无限情足以证明这点。 被人闯入寝室,不但不惊不怒,反而笑意盈盈地望着来人,情韵悠悠,情思绵绵。如果不是至亲至近的人,谁会如此呢? 整阕词从仙境、画堂、仙台女的诗意开始,以两相相悦、情意绵绵的感情结束。上阕是一组描述女子的美丽诱人的画面,下阕则跳入这画面与仙女般的美丽女子相视相恋。 精致的细节描写,组合成生动丰富的情节,读之只觉气韵悠长,情切意绵,绚烂而美丽,犹如一段美丽的童话般惹人神往。 同样精彩的还有: 长相思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开篇从女子柔滑乌黑的秀发写起。在这里用了一个“涡”字,古时女子头发一束为涡,在这里指像水流一样旋转盘结的发髻。 “云一涡,玉一梭”只六个字,我们便仿佛可以看到那玉簪子在乌黑的盘发中隐约露出一端的样子。如云的青丝盘旋而结,玉簪隐约可见,发式简洁而不失娇媚。 长发是女子的特征之一,美丽的女子总跟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关联在一起。在这里流水一般盘起的秀发与玉簪带着温润的光泽,互相映衬,那是何等美丽的女子。 “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穿一身薄薄的衫儿却双眉轻蹙,似乎有着某种无法释怀的落寞。 “澹澹”,音淡,亦作“淡淡”,水波流动的样子。李煜用澹澹来形容女子的衣裙面料,我们根本就不会往寻常百姓家那里去想。有哪家贫民之女穿的粗布衣衫可以像水纹一样波动? 能达到这样效果的面料在古代只有丝绸,也只有贵族女子才能着一身澹澹衫儿薄薄罗纱。 上阕词给我们描述了一个美丽的、略带忧愁的贵族女子形象,而下阕词却继续深化她的忧愁。 秋风、秋雨、芭蕉、长夜……哦,这些都在加深女子的孤独寂寞。 “雨打芭蕉声声泣”。秋风、秋雨、芭蕉、长夜这些词一向是诗者用来寄托哀愁的。秋风、秋雨这类的意向不用说,在诗词中,雨打芭蕉常常同孤独忧愁,特别是离情别绪相联系在一起。 李清照的《添字丑奴儿》曾写过: 添字丑奴儿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自古多愁善感的文人都喜欢用芭蕉把伤心、愁闷的情绪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对芭蕉甚至还颇为怨悱。 李煜亦不例外,依然用它们把一个女子的孤独寂寞渲染了出来。又隐含着相思之情。相思之人本是孤单,常常睹物思人,情绪低落,又怎堪雨打芭蕉花零落?秋风秋雨愁煞人! 人衬景,景映人,人境合一,情景相融。这首词用词清新明快,简洁悦人。语言看似明白如话,实则是经过精心的提炼而不露一点痕迹。读来朗朗上口,寓意明净而蕴含丰富,不浅、不露、不生、不涩、不俗,流畅自然而富于情韵。 这就是千古词帝的独特风韵。 破阵子·垂泪对宫娥 李煜迎娶小周后的时候,南唐国势已经是江河日下,日益衰落了。而李煜对国事更加失去了兴趣。专心致志地沉浸于玩乐之中,对小周后更是百般宠溺。之前大周后的“专房之宠”在小周后这里得以延续。 只是,毕竟是二婚,又赶上国运日衰,李煜与小周后在感情上和生活情趣方面已经无法比拟当年周娥皇时期的盛况了。 小周后与姐姐不同,她并不善于舞蹈。然而小周后的才貌并不逊于姐姐,而且有着自己的特点。 据说,小周后爱着青碧之衣。 如果肤色不够白皙红润,绿色的衣物穿出来只会显得暗淡无光,而小周后的脸庞在深深浅浅的绿色衣裙映衬中,恍如娇丽的鲜花,加上姿态婀娜动人,犹如仙子下凡。 由于宫廷生活向来为平民百姓所艳羡和效仿,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女子装扮,每每宫内有新鲜的东西,用现代的话讲是时尚的东西,宫外的名媛闺秀都会争相仿效,然后逐渐遍及全国各地。 宫人眼见皇后如此动人的装扮受到皇上的宠爱,纷纷效仿,一时间宫里宫外都以穿碧绿衣衫为时尚了。 由于嫌宫外的染制品粗糙,小周后女英平时都自己动手染绢。有一次,一个宫人将没有染好的丝帛放在露天晾晒,晚间却忘了收起来。等第二天早上一看,丝帛被夜晚的露水沾氲过起了变化,那碧色竟然成了不同寻常的颜色,分外鲜嫩。从此后便以露染碧,竟蔚然成风。李煜和小周后还为这种碧色丝绢起了一个名字,叫“天水碧”。 李煜继续在文字里逃避着现实,日日与小周后在宫中消磨时光。作为一国之君竟然闲到给碧绢起名字,还去钻研女人的新装扮、可口的佳肴美食。 小周后爱好棋艺并沉迷于其中,李煜也乐于陪着娇妻博弈为乐。他在御花园中营建了一座红罗小亭,饰以玳瑁象牙,两人时常就在里面赏花观月。 小周后居住的柔仪殿被装饰得香雾弥漫,富丽堂皇,人在其中仿佛世外仙境一般。李煜和小周后两人便在这仙境中逃避着烦心的国事,一天天地享乐度日。 然而,李煜不可能永远这样逃避下去,宫外的局势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 公元963年,宋平荆南。公元965年,宋灭蜀。公元971年,宋灭南汉。 就在李煜还在醉心于吟诗赏月、弹词弄曲的时候,赵宋的大军已经一步步逼近了。赵匡胤逐渐扫清了南方的割据,势不可挡,到最后南方只剩下了南唐和吴越两个小国。 李煜甘心为臣和频繁的进贡已经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了,赵匡胤这只老虎再也无法容忍南唐这块肥肉在嘴边晃悠,灭南唐之事指日可待。 这时的南唐被各种自然灾害、苛捐杂税搞得民不聊生。而李煜这时不去管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却只潜心礼佛。 李煜好佛由来已久,从幼年时代起,他便深受佛教思想的熏陶和浸润,此时则更甚。 南唐烈祖李昪、中主李璟皆崇奉佛教,出生于一个酷好浮屠的帝王之家的李煜对佛教更为痴迷,进而对其思想和文学创作也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和作用。 这点却被敌人所利用,派派了一个奸细化身名僧“小长老”投其所好,受到李煜重用。并给李煜不断灌输佛家救赎的理论,让原本就有些悲观避世的李煜不去思索励精图治,反而把一切的精神和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世界里。 在南唐国危时,不是没人试图力挽狂澜,大臣潘佑曾经上书直言劝诫李煜灭佛,李煜哪里肯听,最后反遭诬陷。大臣李平也曾经提倡改革,最终也未能成功。加上南唐羸弱的军队不可能赢得了不停地南征北战、兵强马壮的宋军。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不管李煜怎样祈求佛祖、行善积德,历史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发展,南唐终于走向了彻底的灭亡。 金陵城破,李煜“肉袒”投降。南唐这个王朝从此灰飞烟灭,消逝在茫茫天地间,从此沉入历史的河床。 李煜也开始了他屈辱的生活。而从此,李煜的词走向了另外一种境界,艺术魅力反而得到了升华。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 在被押解去汴京的路上,李煜写下了名垂千古的《破阵子》: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结构上,前四句极力铺陈昔日故国河山、宫殿楼阁的壮丽辉煌,接着突然峰回路转,结构的裂变反映出词人命运的剧烈变化,文情相得益彰。下片转写自己身为臣虏之后的处境。他不便直说生活的困窘、心情的恶劣,只得以自己外貌的变化来含蓄表现。 据《宋史·南唐世家》记载,李煜被俘入宋后曾向宋太宗诉说生活贫困,宋太宗知道后才象征性地增加了他的月俸。可见当时李煜被俘后不仅行动上受监视,精神折磨,物质生活也不宽裕。 家国河山被人抢夺,自己被人从生活了几十年的家里赶了出去,从高高在上的皇帝沦为阶下之囚,这巨大的变故深深打击了他。李煜即使原本不想做皇帝也难以面对这些变故。 心中无数悲凉凄惨,难忘那仓皇辞庙之日啊。尴尬出降那一幕铭心刻骨,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晃来晃去。 自幼生活在宫廷、贵为一国之主的李煜,只知道国家是自己的,人民是自己的,三千里河山都是自己的。一直生活在玉树琼枝、凤阁龙楼的环境中,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根本不知道战争真正意味着什么,也意料不到这“干戈”真的会让他成为俘虏。 这场变故让他一下子苍老了,以至于“沈腰潘鬓”。 南朝梁时候的诗人沈约写信给朋友说,自己年老多病,腰肢一天天瘦下去了,以后文人就用“沈腰”来表示人的消瘦憔悴。晋朝时候的诗人潘岳写的一篇《秋兴赋》里,说他的鬓发已经变成花白,以后文人就用“潘鬓”表示头发变白,年老体衰。 丢了国、别了家,李煜心中无限茫然、无限凄凉愁苦,叫他怎能不憔悴衰老? 那宫廷教坊里奏出忧伤别离之曲,泪眼辞别宫娥、拜别宗庙,此去北上便为亡国之君他人之囚。前途茫茫一片昏暗。 “最是仓皇辞庙日”这一句便奠定了整个词的基调。“仓皇”二字说明了一切。 临别南唐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当初拥有时觉得平平常常,现在一旦被人夺去,内心的屈辱伤痛可想而知。他忘不了“仓皇”离开金陵时的惨痛情景,那是他从天堂掉进地狱的开始。苏轼曾责怪李煜离开金陵时本应该向其国民谢罪,而不是“垂泪对宫娥”。 然而对宫娥垂泪,是李煜当时真情实事的写照,也符合他懦弱的性格。如果在词的末尾来一番政治说教或忏悔,那既不符合李煜的性格,艺术价值上也平淡了许多。 不愿为帝,却一直享受着帝位带给他的特权和奢华。即使知道国家危机,知道黎民疾苦却一直逃避,一直心存侥幸,以为自己委屈一点对宋称臣,就可以稀里糊涂地维持下去自己皇帝的生涯。 直到宋兵站到面前,他这才知道自己一直不敢面对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一切都毫无准备,教李煜如何不“仓皇”? 后人多把李煜词分先后二期,因境遇大不相同,所以风格迥异。而其词分先后的界线则为《破阵子》。 此曲之前,李煜之词多为缠绵悱恻、男女之爱、奢华之景、无忧之思,充满宫廷生活的靡靡之音;而后期词则充满了亡国的悲伤,那悲伤切入骨髓,凄凉悲壮,意境深远。 亡国奴生活的开始,也是李煜的词迥然不同境界的开始。在这首词里,我们看到了李煜命运急转直下的开始。 之后,李煜再无法于奢华宫殿之中弹词唱曲了。在被俘的生活里,他将满腔心思沉溺于亡国的忧思之中不能自拔。每日里只能将心中苦闷宣泄于词曲之中,愁闷之心或可暂时得以排解。 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开篇便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所以词的境界远比技巧来得重要,境界有了自然格调高贵。而词的境界又需要词人有智慧、有感情、有人生的阅历积累,这些积累又需要一个“点”的激发,使人瞬间迸发出人生之感悟,诉至笔端,从而形成千古名句。 这场变动却也使得李煜跳出宫廷,眼界陡然开阔,生出许多人生感慨。后期词则感慨多,无病呻吟少,遂意境越发深远,形成了独特的词格。 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 被囚之后仍然留在李煜身边的女人,除了小周后之外,不得不提另外一位传奇女子——窅娘。 小周后与姐姐不同,她并不善于舞蹈,于是喜爱舞蹈的李煜便有了窅娘这位嫔妃。 窅娘本为采莲女,她的生母据说是唐末随西域使臣来江南经商的回鹘人后裔,后来嫁给了一个汉族的乡绅。不料乡绅病逝,只有与窅娘相依为命。 窅娘身轻如燕,长着一双纤小的脚,细嫩而挑巧,擅跳采莲舞,16岁被选入宫。李煜见其卷发、高鼻、浓眉、长睫,双目深凹而顾盼有情,故为其取名“窅娘”。 为使舞姿更加翩跹优美,博得李煜欢心,窅娘干脆用白帛裹足,把脚缠成很小的弯月形状,在一朵李煜专为她打造的莲花形状的舞台上翩翩而舞。 窅娘跳起舞来就好像一朵莲花般凌波轻舞,俯仰摇曳姿态极为优美动人,人称“金莲舞”。据传有一次,李煜欣赏着窅娘的舞蹈,为她凌波仙子般优美的舞姿着了迷,情不自禁地吟诵起王昌龄的《采莲曲》来: 采莲曲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后人有《宫城》一首咏叹其采莲舞: 宫城 红罗叠间白罗层,檐角河光一曲澄。 碧落今宵难得巧,凌波妙舞月新升。 这就是窅娘能够得宠的原因,以至于自宋以后几朝的女子均以裹小足为美了。 所以说起来,女子裹足的习俗虽不是窅娘首创,却也因她得以推波助澜。 从宋朝开始女子之足愈缠愈小,竟然以“三寸金莲”为评判女人美丑的标准,这种陋习一直流传到民国初年才彻底废除。 其实窅娘就算缠足,也一定不是缠成后来畸形的那种小脚,如果真成那样,连走路都成问题如何还能翩翩而舞呢? 关于窅娘还有个凄美的故事。窅娘不仅以舞著称,她的多情重义亦为千古佳话流传了下来。 金陵城破,南唐国亡,李煜被俘之后,宫中美女如鸟兽散各奔前程。而窅娘却执意跟随李煜去了汴梁。史料记载:“窅娘白衣纱帽随行,后主婉转劝留,不听。” 从这一点便可知她对李煜的感情是极为真挚。在李煜大难临头、前途昏暗的时候,她选择的是不离不弃,与自己爱的人共同面对所有未知的凶险。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李煜自始至终对她只有欣赏。然而她还是无怨无悔地跟着他,寸步不离。到了汴梁,李煜过着囚徒般的日子,他身边的女人更是受尽侮辱。 赵光义为了欣赏传说中的金莲舞,特意派人将金莲台自南唐澄心堂运至宋都,命窅娘为他跳舞。 面对赵光义的逼迫,窅娘一推再推,最终无法推辞,不跳是死,跳了亦难免赵光义的玷污。要如何是好?思索良久,她终于微笑着做出了决定——要在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这天去跳金莲舞。 七夕已至,皇宫内外灯火辉煌。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浪漫的夜里,星光灯光交相辉映,窅娘一袭轻纱飘飘然然立于高高的金莲台上。这金莲台高六米,由纯金铸成莲花瓣,再以青铜柱支撑,造型恰到好处。台下是粼粼波光的荷花池。 曲奏舞起,她的舞姿如踏浪而行的仙鹤,如凌波摇曳的莲花,如银河中嬉戏的仙女,真是如梦似幻,如诗如画。赵光义看得心动不已,如痴如醉。 然而一舞之中,她却始终背朝御座,面向东南。舞毕,窅娘面东南而拜。赵光义下令:窅娘转过身来!窅娘却置之不理,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朝着东南方裣衽再拜。 东南面是李后主居住的地方,她默念:今天是国主四十一岁大寿,窅娘为您跳金莲舞祝寿了!然后凛然一笑,纵身一跃,跳入了荷花池…… 窅娘,一生始终只为李煜一人而舞。她用她最美的姿态完成了对李煜纯洁而真挚的爱恋。哪怕是献出宝贵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故事如同安徒生的童话名作《海的女儿》一样凄美动人,不是童话却远胜童话。 窅娘,一个出身贫民的女子,一个将爱情与舞蹈、永生与死亡、柔美与刚烈完美结合的女子,堪称中国古代女子中的“美人鱼”!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赵匡胤对待“肉袒”投降的李煜还算仁慈,没有杀他。只给了他一个“违命侯”的帽子,把一个昔日的皇帝变成了一个高级的囚犯。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煜也算是解脱了,不用再为朝事分心焦虑,也不用再面对天下黎民的疾苦,但同时他也失去了自由和奢华的生活。 李煜自幼生长在皇宫,又是一个过惯歌舞升平生活的人。被囚之后,生活上的待遇与过去犹如天渊之别,强烈的反差常常让李煜的心灵备受煎熬,只有在诗词中追忆怀念故国时光。 丢掉了祖宗的江山,他痛悔自责;对于故国、故人、家乡的日夜思念,不能自拔,进而黯然神伤,潸然泪下。那愁闷如江水般滔滔涌出,从他笔端流出,很多经典的词句也是在这个时期达到顶峰。如: 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悠悠往事只能让人越回忆越悲伤,万般景致在眼前都是空的,浮云掠过、秋风扫过都带不走心中的愁闷。 面对空旷的庭院,秋风萧肃,寂寞如同苔藓一般慢慢爬上台阶,在心里蔓延开来。 “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李煜,面对冷落的门庭,回忆起往日的玉楼瑶殿,只得几声叹息,一把辛酸,两行清泪。 明净的夜,皎月当空,想那月光如当年一样照着秦淮江水,波光粼粼,玉楼瑶殿的倒影映在水中随着波光荡漾,这景致应该跟往常一样美丽吧,只是人已非昨。 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一个“空”字把自己从美景中拉了出来,景人分离,空间的距离感一下子拉开了。当年景中有人,人景相合,而如今美景犹在,人却已在遥远的他乡了。 在这里,天上的月亮成为了连接时空与空间的媒介。唯有天上的明月照着这千里相隔的景与人,照着时空相隔的过去与现在。 李煜的回忆与忧愁往往寄托在月亮之上,似乎只有在月下,他的所有隐藏的情感才能得以充分的释放。 那些白日里不曾表露的隐忧、哀愁、压力,在月色的掩盖下再也无需掩藏,思绪可以任意飞扬,在时空中蹿来蹿去。前尘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无言独上西楼”这里的“无言”并非真正的无言,而是心事多到不知从何说起。李煜此时的愁苦已经是无法说清楚的状态。孤独、寂寞、思念……在心中五味杂陈,这种滋味恐怕只有自己知道啊。 我们无法知道当时的李煜在想些什么,只能由他当时的处境分析他的愁是什么。一个亡国之君,一个苟延残喘的囚徒会有怎样一种心境呢? 孤身登楼,新月如钩。那如钩的月经历了无数次盈亏,见证了人世间多少悲欢,今夜又照样勾起他的离愁别恨。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那寂寞的又岂止是梧桐? 梧桐树,叶阔大而茂密,树高而影深。我们可以试着站在李煜当时凭栏俯视的角度来看,月光朦胧,那梧桐树层层叠叠的枝冠之下犹如深潭,深不见底。 这茂密的梧桐树冠遮盖着下面的景物,仿佛锁住了整个院子,使得凄惨的秋天的景色也不得观赏,被“锁”进这高墙深院之中了。 然而“锁”住的又何止是这秋色?这落魄的人,这孤寂的心,这思乡的情,这亡国的恨,都被禁锢起来了。他的寂寞便也被沉甸甸地锁进了这深深的庭院里,沉进了这深不见底的夜色造就的幽潭之中。 这种孤独、寂寞、愁闷已经不是我们在寻常诗词中见到的那种情绪。 如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如秦观《千秋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如杜牧:“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如李清照《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些愁是为怀才不遇,或为睹物思人,或为伤春悲秋…… 而李煜的愁在于一个“离”字。这离又不是寻常的离别之意。而是三千里家国江山生生地被人夺去!这种滋味又岂是一般人能够体会的? 这愁之味根植于李煜的内心深处,驱之不得,舌品不得,触摸不得,酸涩无比,苦痛无比。 宋太宗早已对跟随李煜一起投降来到汴京的美貌小周后垂涎三尺。他三番五次地找机会召小周后进宫朝拜,并强行侮辱。小周后一介柔弱女流,为了李煜只有强制自己忍受。 据说小周后每次从宫中回来,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哭泣、大骂来发泄。李煜自知其中原委,却无能为力,敢怒而不敢言。面对陪自己受难的女人,心如刀割。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啊!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门外小声地安慰、赔笑。 作为一个铮铮男儿,他的内心只有深深的自责吗? 他有太多的事要自己承担:赵氏皇帝的责难、嘲笑、讥讽,他自己忍着;小周后被辱,他打掉牙齿和血往肚里吞……他心中的苦痛常常不能表露在众人前,没有人可以分担,没有人能体会。 将心头的哀愁、悲伤、痛苦、悔恨强压在心底,没有人可以听他一诉衷肠。 他的内心深处隐藏了多少不能倾诉的孤寂与凄婉啊!恐怕这才是李煜孤独寂寞的根源。 只有在无人的夜里,在寂静的庭院里,只有秋风下的寂寞梧桐,和天上的一弯月可以寄托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 一朝帝王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怎不叫人扼腕叹息!难怪他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望江南·心事莫将和泪说 郭麐在《南唐杂咏》中说李煜“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可是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 其实纵观李煜一生,少了哪一段的经历,李煜都不会有后来文学上的成就。没有曾经的帝位至尊,没有亡国被俘的切身感受,他是绝不可能写出那些千古流传、凄婉动人的词句的。 因为只有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才最撼动人心。所以我们在李煜词中感受到的恨与愁都是那么真切。后主在亡国之后的词风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缠绵悱恻、温情脉脉,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悲怨及对故国的眷恋,如这两阕《望江南》: (一)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二)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回忆与现实交替,繁华与凄凉对比,读罢令人伤心不已。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开篇即是“恨”,然而一切的恨,都来自昨夜梦中之事。 “车如流水马如龙”,梦中又回到了旧时:繁花似锦,凤舆鸾驾,华盖相连,车马前后连绵数里,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啊。 “花月正春风”,这句在我看来既指春风和暖、花好月圆,又有李煜正在享受众人拥护崇敬、春风得意之中的意思。 然而如此花好月圆、春风得意的时候,梦却醒了。 一个“正”字,不仅道出梦中的李煜正值高兴得意的时候,也说明梦就在此时戛然而止。全词至此也戛然而止,剩下的我们自己也可以想象。 梦中那么尊贵美好,突然醒来面对现实的残酷,惆怅痛苦便汹涌袭来。另一层面上可以推断出他平时受到的歧视侮辱和痛苦有多么深了,以至于在梦里又回到了往昔。 梦境越是美好繁华,醒后的悲哀就会越浓重。对后主来说,对前尘旧梦的眷念越深,亡国被俘后的凄凉感也就会越强。当梦醒,知道这一切都已远去时,只有越发明显的痛苦。 这“恨”能不多吗? 想起温庭筠的“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同样是恨,恨却不同。后主的恨在故国已亡,宠姬被夺。他在现实中找不到丝毫的慰藉,只能在魂梦中追寻那如烟的前尘往事。 想着那时是多么的风光无限呀,春花正好,月色正浓。而后主却恨极了这一切,往事不堪回首,更加神伤。 “多少恨”只三个字,来得干脆利落,扣人心弦。 回看开篇,原来句中最核心之意是这个“恨”字,失意的恨竟隐藏于一片繁华与得意之中。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现在的李煜却是眼泪纵横,流满脸颊。 此句与前首起句看似形式相同,然而结构大有不同。 前首是恨由梦生,叙述了恨意的来源。而“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则完全从一面来刻画和描写他无尽的泪水纵横在脸颊的样子。 朝朝夕夕只能以泪洗面,这让我想起了岳飞《小重山》中的句子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后主找不到能倾听他心声之人,那份孤寂,那份凄凉,生不如死了。 李煜极度伤心无处排遣,惟有日日以泪洗面。这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心痛以至于泪流。这种心痛已经很深,已经很脆弱,经不起外界的触动。一经触动恐怕就要濒临崩溃了,于是“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 满腔的心事无处诉说,怕提旧事,怕听萧乐、风萧声,如怨如诉,在流泪伤情之时还是不要吹的好,这样只能令心中的悲痛愈发加重。流泪的时候就不要再说那些伤心事了,那只会更惹伤心。 “肠断更无疑”那无疑是肝肠寸断的痛苦!断肠之语,寥寥几句,却是滴尽了清苦之泪。 “深哀浅貌,短语长情”,他心中的悲哀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真伤心垂绝之音也。“断肠”一句直截了当地将悲痛推到了终极之处。 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提到:“昔人谓后主亡国后之词,乃以血写成者,言其语语真切,出自肺腑之言也。”说得极为贴切。李煜之词正是血泪写成。 还有两首《望江南》,写得也极为出色,借梦中的江南美景来回忆往昔,衬托出现实中的无奈与哀伤。 (一)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二)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这两阕词像两幅清疏淡雅、意境悠远的山水国画。 “千里江山”的南国风光:春则生机勃勃,落英缤纷,满城飞絮江水绿,车船交错忙杀看花人;秋则江山寥廓,四野萧条,满湖芦花寒山远,芦花深处孤舟停泊,月明楼中笛声悠扬。“千里江山”是远景;满湖芦花,孤舟停泊,是近景。月下楼中吹笛,是画面的主体。船泊芦花深处,体现逍遥自在;月夜吹笛,笛声悠扬,则尽显风流潇洒。 “自古逢秋悲寂寥”,江南的春景秋色是那么令人怀念,让李煜怎么能不魂牵梦绕? 而此词盛赞江南秋色,一扫伤春悲秋之意,反而以春秋之景寄托对南国故乡的无限怀恋。 “闲梦远”,以梦托情。 因为这是后主被俘入宋时的追忆和回想,囚徒般的生活让李煜整日郁郁寡欢,只有在梦中才能暂时摆脱樊笼,重回江南;只有在梦中才能忘掉烦恼,得到已失去的欢乐。正如他的那句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乌夜啼·世事漫随流水 他本是顶天立地的君主,却被迫跪伏在赵宋皇帝的丹墀之旁。后主在亡国之后的词风再也找不到当初的缠绵悱恻、温情脉脉,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悲怨及对故国的眷念,真是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这首《乌夜啼》写得很平静,然而平静中却又有绝望和孤寂,有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心理纠结,有对自己人生的了然和总结。如静水流深,是种默然的痛苦。 这首词没有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样的妙句,但是读来却很揪心。 风雨打得帘子簌簌作响,蜡烛滴残,更漏漏断,应该是很深很深的夜了。可如此深夜,李煜却依然醒着,难以入眠,耳听着帘外风雨相侵。 失眠时,情绪本来就烦躁,容易睡不着,而窗外的秋风秋雨,仿佛声声都在敲击李煜的心头,更增苦楚,更添烦闷。 心头的烦闷无法开解,李煜被心事纠葛,久久不能平静,只得依着枕头坐起来,这心事正是悠悠往事。往日里的一切,犹如东逝之水一去不返了。浮生若梦,这人生真好像一场梦一般。 没有解脱痛苦的办法,只有一次又一次地以酒浇愁。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啊。 李煜对人生命运的悲剧性有着深刻的体验,他对未来早已失去信心,在现实中又找不到能够解脱、超越痛苦的出路,只好遁入醉乡里,求得暂时的麻醉和忘却。 江水依照惯性向东流淌,人生总有许多遗憾和惆怅,这两件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人力无法改变。意识到人生的悲剧,却无法加以改变,是李煜的一大人生悲剧。正如这阕词里的名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在这阕词里,李煜伤春悲秋的情怀、人生失意的无限惆怅通通寄予在对暮春残景的描绘中,是他的经典之作。 狼藉残红,春去匆匆,那林中的花朵还没来得及欣赏便随着春去而凋零。点点残红如女人的眼泪般让人心生怜惜:这娇嫩的花啊,哪经得起风吹雨打?但是又能如何,那鲜红的落花不正是一滴滴生命铸就的血泪吗? “留人醉”一作“相留醉”。一边是落寞的失意人,一边是红消香断的落花。那残花即使已不在枝头依然是一种凄凉的美丽,泪眼相向之际,李煜竟陶醉在与落花惺惺相惜的感觉里,不肯挪步。同时也暴露了李煜压在心底的柔软。 而一个“醉”字,更写出彼此如醉如痴、眷恋难舍的情态,极为传神。 李煜生命中的春天也早已匆匆而去。真是“太匆匆”了!他的感慨固然是因林花凋谢而发出,但其中糅合了自己对人生苦短、黄粱一梦的喟叹。 李煜对自己的生命有了理性思考:匆匆,太匆匆! 远去的春天卷走了林间的红艳,只留下枯萎的花瓣在朝来的雨、晚来的风中,瑟缩发抖,凋谢飘零。 孤独、凄凉、无奈。 昔日明媚春光下娇艳盛放的春花,而今如衰老的红颜般飘落,顷刻间化作一滴滴胭脂泪,点破这残春。犹如离别时美人幽怨的眼神,腮边的红泪。 这凄凉的美丽,惹人心醉、更让人心碎!春天太无情!走得太匆忙!匆忙得甚至来不及享受温暖,便离我而去。独留下凄风苦雨与这片片残花。 “几时重”透着那种深深的灰心与绝望,点出了自知也许永远不能重逢了,在这里李煜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命将不久矣。 结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气呵成,更显悲慨。 “人生长恨”似乎不仅适用于李煜抒写失意情怀,它更涵盖了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慨叹,更有“故国不堪回首”的无限绝望。 种种悲痛,最终化为一声仰天长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一句是词人从肺腑中倾泻而出的情感激流。连用两个“长”字,又是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般的深悲大痛! 李煜心中的痛,又痛在不知何时可再故土。美好的时光几时可再回来来啊?离别的人儿何时可以再次执手相看?这期待就这样纠结在心里。虽然心里明明知道,这期待渺茫得等于不可能。 看那东逝之水,奔流而去不复返,慨叹时光亦如这流水,不可再了,不可再了,不可再了……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才是词中之魂。 心中怎能无恨?这“恨”是仇恨?是怨恨?是悔恨?是亡国之恨?还是离别再也无法相见的思念之恨? 李煜是个悲情的男人。 这个男人之悲在于生在帝王之家,在于身不由己,在于生命的匆匆、太匆匆。 如果李煜只是平民百姓,生命恐怕不会这么短暂,然而这仅是假设,如果他不是经历了这痛彻心扉的亡国之悲,或许也就没有了今天的好词。 古来伤春之词多如牛毛,文人多借伤春悲秋之词来慨叹自己身处逆境,遭遇不顺。而李煜的伤春不同在于蕴含亡国之恨。生命中没有如果,只有曾经。如滔滔东逝之水,不可逆流。 终于,他迎来了生命的终曲。 浪淘沙·别时容易见时难 李煜被囚禁在赵氏兄弟身边,不仅生活上条件艰苦,同时生命也得不到保障。赵宋皇帝随时可以拿走他的性命。虽然李煜这位昔日皇帝已经毫无威胁,并不能再左右什么。但他毕竟曾是一国之主,不能不防。 在汴京的李煜和小周后时不时受到来自赵家兄弟的屈辱,然而身为阶下囚也只能默默忍受。一首《浪淘沙》把这种囚徒生活的苦痛完完整整地表现了出来: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身在异国,不得自由,江山已逝,故人不得见……禁在汴京的李煜的生活转了个180度的弯,投降前后的境况真可谓天壤之别! 全词由寒夜被冻醒和醒后凭栏感叹这两个片断组成。 雨如同上天流下的眼泪,总是带给人一种凄凉、凄惨,以及伤心难过的氛围。帘外潺潺的雨声带出了李煜来自心底的哭泣。 雨带来的寒凉使他从梦中醒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那凉又岂止是身外之凉,更多的寒意应该来自心底,这寒意让他夜不能寐。 李煜在现实生活中,时时都处在高度的压抑、禁锢、恐惧、屈辱、悲伤的状态,整天在屈辱和悲伤、自责中煎熬,没有丝毫欢乐与宽慰。只有在梦里才能暂时忘掉自己是囚“客”的身份,忘掉一切的烦恼,暂时得到片刻的平静。 从李煜降后的众多词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他经常失眠,经常半夜起来独自对月抒发愁苦的心境。偶尔睡得好的时候也会被心底深深的自责搅醒。醒来更加责备自己:江山都被自己弄丢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睡得这样香甜? 睡眠中尚且自责,更何况醒着的时候。 因此“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在我读来总有深深的自责和自我惩罚之意。 梦中贪欢,反衬出现实中的极端无奈和痛苦。 就不要凭栏而望了吧,那样心里只会更加痛苦。无限美好的江山都生生被人夺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地在他乡被囚禁着。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没有了当年游上苑时“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喧哗热闹,也没有了“花月正春风”的良辰美景,再也看不到无限美好的故国江山,这时候凭栏而望只会越发伤感,更添孤独而已。 一个“莫”字,用得坚决,用得伤心。 李煜并没有花费笔墨正面来写他在软禁中的屈辱辛酸,以及生活上的困顿,也没有像其他的词一样着眼于过去某个自由奢华享乐生活的片段,而是把眼光放大到了江山之上——“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别时容易见时难”淡淡的话语中其实蕴含了幸酸的人生感叹,意境幽远,故而成为经典名句。当他一脚离开南唐时,怎么也没想到重新回去恐怕在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 这句话相比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之句,所表达的心境要复杂很多。 正值暮春时节,花谢花飞飞满天,当落在水面上的残花,随着流水而去的时候,它没有想到会再也回不到那枝头去了吧。李煜由己之悲推衍至花之悲,由己之无奈推衍至花的无奈。不禁慨叹——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景色同心境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春的消逝,花的凋零,水之东逝,时光的流转都是无法回头的。就这一点来说,天上和人间无不相似。 “流水落花春去也”与上片“春意阑珊”相呼应,一个“去”字包含了多少留恋、惋惜、哀痛、沧桑,甚至绝望啊。 李煜的“天上人间”句,让人颇感迷离恍惚,费琢磨。古往今来更是众说纷纭。有说这是指距离之感,有说是感叹昔日人上君的地位和今日阶下囚的遭遇就像一个天上、一个人间般相去甚远。 而我的理解却是一种辞别世间之意。结合“流水落花春去也”来玩味,他似乎在说:“吾同流水春花一起去也,吾去也。别了,这带给我欢乐与忧愁的人间天上。过去的时光再好,花儿再美,人间再好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永别了!”这是他从肺腑里迸发出的最沉痛的道别!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云云,含思凄婉,未几下世。” 由此可知,这阕词作于他死前不久,便更加验证了我的想法。 他在这首词里,把对往昔的生活和南唐无限的江山之怀恋抒发在对春意衰残的痛惜声中。春本应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然而此时李煜眼里的春却是有着衰败与死亡的味道。他是否同时也在暗喻自己已经来日无多,不久于人世了呢? 至此我们已经逐渐、一再地从他的词里读到了绝望的味道。敏感的李煜恐怕早就从种种迹象中嗅出他的生命不会太长久了,不然为何写出这么多绝望至极,让人心酸的句子呢? 李煜以白描的手法描写梦醒后的凄凉情景要胜过千言万语的呼喊和哀诉,我们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喊与哀诉,活生生地写出了这个亡国皇帝的痛苦的灵魂。 这首词表达的情感真可谓“句句沉痛,字字泪珠,以歌当哭,千古哀音”。词的格调悲壮,意境深远,早已突破了花间词派的风格。 我们从它那低沉悲怆的基调中可以体味到:这原本就是一支婉转凄苦的哀歌啊。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北宋王铚《默记》记载,太平兴国三年(978)的某一天,宋太宗派李煜的旧臣徐铉去见李煜。其实他真正的用意就是借机除掉李煜,好堂而皇之地霸占小周后。 李煜一见旧臣徐铉,悲从中来,抱着徐铉大哭不止。随后,李煜忽然长叹一声,脱口而出说道:“真后悔当日杀了忠臣潘佑、李平。”他的意思是如果当初能听从潘佑、李平的劝谏,治理好国家朝政,也不至于落到今天做俘虏的凄惨境地。 然而天真的李煜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些话,结果自然引起宋太宗的猜疑,从而招来了杀身之祸。 徐铉见过后主之后,太宗召来徐铉问和后主见面后所言何事,徐铉具以实相告,太宗听罢更加忌恨,并在此时就起了杀机。 这天,又逢七夕,正是李煜四十一岁生日。这天的李煜有了难得的好心情,兴致大发,请了在汴京的诸多故人好友来为自己庆祝。 见到故人,念及旧事,对比今昔,满腔幽恨的李煜忍不住提起笔写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阕《虞美人》一挥而就,李煜写罢便命昔日的宫廷歌伎弹奏演唱出来,音韵凄楚,动人心肺,声闻于外。席间诸友人,无不黯然落泪。 里面的旷世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谓写尽世间忧愁。 以水喻愁的名句古来有之。刘禹锡的《竹枝词》便有“水流无限似侬愁”;秦观的《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中有“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只李煜自己就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句,但都没有“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来得汹涌,来得动人心魄,想那一江春水源源不断,奔流不息。把它比作忧愁,那忧愁便澎湃而来,无有穷尽。这该是多大的愁! 此时的李煜恐怕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往事已经不堪回首,而世间的春花秋月依然竞相开败、盈亏圆缺。一看到春花秋月,就有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想到在南唐时,欣赏春花秋月的美好浪漫的日子,不由得触动心中伤怀。小楼上昨天夜里又刮来了春风,在这皓月当空的夜晚,怎承受得了回忆故国的伤痛。 精雕细刻的栏杆、玉石砌成的台阶应该还在吧,只是它们所怀念的人已衰老。若要问我心中有多少哀愁,就像这不尽的滔滔春水滚滚东流。 全词以问起,以答结。由问天、问人而到自问:春花秋月啊,何时才能不让我看到它们就回忆起往事?那故国的雕栏玉砌应该还在,还是原来的样子吗?不对,主人早已不在了,现在应该是荒凉一片了。这满腔的愁啊,到底怎么才能形容?看见这一江春水了没有?就像它一般涨溢恣肆,奔放倾泻,不舍昼夜源源不断。 虽然,李煜的故国之思、离别之愁并不值得同情,他所眷念的往事依然离不开“春花秋月”、“雕栏玉砌”的帝王生活,他所有词里竟没有一句是哀痛天下黎民的。 但是这阕词,通过凄楚、激越的音调唱出来,和着曲折回旋、行云流水的曲子,形成沁人心脾的美感效应。“沛然莫之能御”的愁思贯穿始终,惹得众人潸然泪下,为之同情惋惜。 无可非议的是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在艺术上确有独到之处。 然而,一语成谶。面对美好的“春花秋月”,李煜却问它何时能了。既然对世间没有了留恋,老天也就遂了他的愿。 当《虞美人》传到宋太宗耳中,太宗大怒,拍案而起,顿时生了杀心。于是宋太宗派一无所知的弟弟赵廷美给李煜送去了含有牵机剧毒的毒酒。李煜敏感地感觉到这杯酒将会是自己这一生的终点,但他无法拒绝。或许他也不想拒绝吧,这愁苦的人世啊,早已无可留恋了。于是他猝然一笑,一饮而尽。李煜饮罢顿时剧痛不已,身体抽搐,最后身体弯成一个弓形,在极度痛苦中结束了生命。 就在七夕这天,一代风流词帝以悲惨的方式离开了人世。生在七夕又在七夕魂归天国,这难道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吗? 李煜就这样痛苦地死在了小周后的怀里,享年四十一岁。小周后伤心欲绝,对世间再无牵挂留恋,不久便了无牵挂地自尽,追随李煜而去。 小周后与李煜得以合葬,两人终于摆脱了屈辱,结束了人间的恩怨,化作彩蝶比翼双飞。 李煜用他的笔融血凝泪,为我们留下了一封感人至深的“血泪遗书”。 作为一国之君的李煜,他懦弱无能、不思进取、不识人才、贪恋享受、不解民间疾苦等等,毫无疑问是失败的。我们可以这样评价李煜的一生:“可怜生在帝王家。” 然而李煜的诗词情真意切,凄婉动人,让人爱不释手,称其为婉约派的“愁宗”,评价甚高,为后人同情和眷爱,而忽略了他的可恨之处。因此,又可以说:作为一个词人的李煜是个真正的成功者。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是他的失败造就了他在诗词上的成就,成就了这阕千古以来传诵不衰的著名诗篇——《虞美人》,成就了他“词帝”的地位。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语始工”。 他词中流露不加掩饰的故国之思,又无所顾忌地请来故友、故伎弹词唱曲地庆祝生日。人声、乐声穿墙而出,声闻于外。传说这是促使宋太宗下令毒死李煜的原因之一。 其实在我看来,这首《虞美人》只不过是个导火线而已,真正的原因便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那句肺腑之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可以说宋太宗其实早有除掉李煜之意,一半犹豫,一半在寻找借口。 其实宋太宗一直顾忌李煜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李煜是前朝的君王,尽管已经投降,但身边自有一些拥护他的人。自古以来,能够传播思想的文字对政治来说一直都是敏感的东西。更何况李煜词写得极好,流传甚广,得到众人的追捧,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宋太宗更加不放心了,觉得留在身边始终是个隐患。 正好赶上七夕这天李煜大摆筵席,又是歌舞又是词曲的折腾。怀念故国,又惹来众人同情,于是宋太宗的怒气终于一触即发了。 话说三国时期的司马昭也有过同样的顾虑。 时魏军入川,蜀后主刘禅投降,被送到洛阳。司马昭封他为安乐公,赐了住宅,月给用度,僮婢百人。刘禅倒也过得悠哉。 有一天,司马昭设宴款待刘禅,并以歌舞助兴。特意安排了蜀地乐曲,宴中蜀旧臣们一听词曲纷纷涌起国破家亡的伤怀之情,个个泪流满面,惟独刘禅依然嬉笑自若。 司马昭见状,便问刘禅:“你想念蜀国吗?”刘禅没心没肺地答道:“这个地方很快乐啊,我不想念蜀国。” 旧臣郤正闻听此言,连忙找个机会悄悄对刘禅说道:“陛下,若司马昭再问您,您就回答:‘先人坟墓,远在蜀地,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啊!’然后装作悲伤地闭起眼睛。这样,也许就能把你送回蜀国去了。” 刘禅听后,牢记在心。酒至半酣,司马昭果然再次发问,刘禅赶忙把郤正教他的话说了一遍,只是欲哭无泪。 司马昭听了觉得很奇怪,问道:“此话的口气怎么像是郤正的?”刘禅惊讶地回道:“您怎么知道的?正如您所说的啊。” 众人皆大笑。司马昭见刘禅如此没心没肺,毫无野心,从此再也不怀疑忌惮他。刘禅就这样在洛阳安乐地度过了余生,留下了“乐不思蜀”典故。 且不去说刘禅的昏庸无能,往另一层面上说,他用他的方式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明知道自己没有治国的才能和魄力,便放弃挣扎、抱怨、野心,就这样安于现状、乐天知足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生存智慧。 大胆的假设:如果李煜聪明点,即使做不到吴王勾践的“卧薪尝胆”重夺王位,也可以学蜀国刘禅般没心没肺的“乐不思蜀”,那样也许能活得长久点。 然而赵光义不是司马昭,李煜不是刘禅,历史终究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般地向前推进、演绎着。 孤冷凄清的南唐后主远离故土,凄惨地死在北国之地,结束了他第四十二个七夕。文学历史长河中的一片最大的浪花幽幽地汇入江水中,奔流不息…… 如梦令·心事眼波难定 纳兰性德的词中忧郁多,欢快少。究其原因,无外乎多情二字。 世间有那么一种人,天生情感丰富,再加上聪慧异常,他的感受比常人又细腻三分、透彻七分。世间俗人当然不能理解体谅,这种人往往容易生出孤独之感。正如叔本华在他的《论天才》一文中,曾引西塞罗的话说:所有的天才都是忧郁的。 容若就是这样一位忧郁富贵公子。他有着聪明的头脑,一颗孤独的心,敏感而多情,是那种类似于秋水幽潭般深刻的孤寂。他的诗词中处处充斥着一种不被理解的苦闷,真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的词愁心漫溢,深情幽婉。 有人曾经统计过,容若留世三百四十余首词中用“愁”字九十次,“泪”字六十五次,“恨”字三十九次,可谓满卷皆是凄凉语啊。 出身名门贵族、自小锦衣玉食又深得父母宠爱的纳兰性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忧愁呢?我想,他的忧郁应该是从少年开始的。 少不更事之时只知锦衣玉食,享受父母的宠爱。长大之后渐渐看清了一些事理,有了思想便也有了烦恼。如猜想不错的话,纳兰容若应该和寻常少男少女一样,最初的烦恼也是产生于情窦初开之时吧。 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这应该是一段青涩的爱情,一段美丽的邂逅。 暮春的某个清晨,辘轳金井旁,满树绚烂的春花开得正盛,落英缤纷之处,一位少女亭亭而立。场景如画,美不胜收。就那样一个不经意相逢的瞬间,便被深深地触动心弦,一见钟情。谁能知道,少女那流转的眼波是不是也对自己钟情?柔肠百转,却无法获知对方的心意。 有了此番心事也就有了喜悦,有了烦恼。相遇时的心情跌宕起伏让词人久久不能释怀,归来之后,每夜空对竹席孤灯辗转无眠。 这词里的主人公是谁根本无可考,据说纳兰的这首词是写给他初恋情人的。据清人笔记小说记载,容若与他的表妹相恋并且已经有了婚约,他的表妹容貌绝美,可惜后来被选入宫,吞金而死。还有一说是因为父母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把表妹送入了宫中做了妃子,落得相思成灰。 如同曹雪芹的《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林黛玉一样,纳兰的表妹也是父母双亡寄居在纳兰家,二人一起长大,相恋相知。 说到《红楼梦》,不得不说纳兰与其中的男主贾宝玉有着极多相似之处。 据说乾隆皇帝看完《红楼梦》说过类似这样的一句话:这不是纳兰明珠的家事吗?而写《红楼梦》的曹雪芹也确实与纳兰有着很深的渊源,此是题外话暂且不表。不过我们可以透过这部小说来推测纳兰的命运和他不为人知的真实情感世界。 另外还有这首: 落花时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一握香荑”四个字写尽了两人的亲密。执手相看,笑意盈盈,情依依意绵绵。不需要言语,空气中满满地流转着甜蜜的爱意。 伊人从楼上被人唤出,下得楼来,被爱人牵了手在阶前而立。她紧张地回头,看有没有人在看着,一脸绯红,满面羞笑。被爱情浸染的女子有着天下无双的美丽,这动人的情景在词人的脑子里恐怕一生都挥之不去。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情人之间的娇嗔原是口是心非,对着迟到的情人佯装生气,却是在借此发泄久盼不来的郁闷,心中哪有真的火气?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即便真的生气了,见到情人的那一刻也会烟消云散了,所以才有后来的“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还是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吧。 这首词写夕阳西下时,一对恋人相会时相亲相爱,喜悦中又带着小女儿娇嗔的情景。纯真无邪,两小无猜的情意流露,含情女子的婉转心事,不言而喻。 纳兰独从女子处落笔,写得活泼而富有情致。数十字之间将伊人的形貌神情,心绪波动,情人间情意绵绵、既亲又嗔的复杂心态写得清透而有韵味。 纳兰词之风格艳雅,格调清奇,此篇可见一斑。这阕《落花时》虽只是写情人幽会,然而其细致入骨的描写,言辞之清丽怡然,好像朗月照清荷般浪漫幽然。 清莲的余香让这相思不绝,竟然晕染了百年的时光,让今天的我们读来仿佛依然温热生香。 画堂春·争教两处销魂 嫁入帝王家的爱人从此难再见,自你别后,音容两渺茫。 鸳鸯梦终究难逃破碎,哪怕什么都不要,与相爱的人共守清贫的心愿也不能实现。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词中三处用典。 “浆向蓝桥易乞”出自《太平广记》,讲的是一位叫裴航的秀才乘船经过蓝桥时,因为口渴求水,偶遇美丽女子云英,竟然一见倾心,遂向其母提亲求娶。而其母要求以玉杵为聘礼,方可嫁女。后来裴航历尽艰难终于寻得玉杵,开心娶得美人归。 “药成碧海难奔”,典出嫦娥奔月传说。嫦娥窃灵药奔月,从此无缘后羿,无缘人间。 李商隐也曾有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里所喻的应该是指恋人如同月中嫦娥一般,奔去了遥远的、高不可就的广寒宫,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追寻不到,这是种深深的无可奈何。 “饮牛津”典出《博物志》,牛津即天河。也就是讲牛郎织女,两人身居银河两端,相望而不得相守。 纳兰连用三典似乎在说明自己与恋人原有婚约,虽然历尽艰难,但结为连理也是极有可能的。却没料到恋人如嫦娥奔月一般离去,两人永别,绝难再见。牛郎织女一年之中尚可在七夕有一日得见的时候,而自己和恋人的境遇竟不如他们。如果可以,自己宁可不做锦衣玉食的公子,愿与恋人做一对贫贱夫妻,只要在一起便心满意足。 饮牛津一则指天河,是凡人无法到达的地方。而天河,传说中是王母娘娘用银簪所划而成,用来隔开牛郎织女二人的。而容若和恋人之间的天河又是谁划就的呢?也应是暗指由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人物人为所致吧。 这样一解,似乎这纳兰性德与表妹的传说又增加了点可信度。 幻想当年,明珠府的花园里一对金童玉女过着快乐的童年。小容若永远都有一个最好的玩伴,花草间嬉戏,秋千架下打闹,蜻蜓蝴蝶小风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也有朦胧难言的微妙情愫。 对于容若和他的表妹来说,这是一段无比快乐的童年。这段时光成为纳兰容若永远的回忆,成为他在微雨的花间追忆的往事。 河传 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画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 前面的叙述只是铺垫,在微雨的花间闲愁几许,暗弹红泪,幽幽往事全都指向一个人,那梦里相思的人儿——“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这句是全词的重点,正因为这段往事才使词人在初春的美好天气里充满了愁闷怨恨之情。 梦里仿佛回到从前,春日洋洋,嫩绿的垂柳丝轻拂人脸颊,花枝正俏丽的绽放,引来满庭的蝴蝶飞舞花间。 词人虽只字不提,但我们也能知道这美好的春光里一定有个美好的人儿在其中,这个人儿也就是词人相思之人。 如果你只是把这阕词理解为春浅花落、微雨拂面时,一捧湿漉漉的清愁,或者是相思梦醒后,几番萦绕不去的哀怨感伤。那么你是否在他的字里行间寻找到了一条条深深的疤痕? 这疤痕仿佛干枯的藤枝一般缠绕着纳兰的心,虽时过境迁,却依然愈勒愈紧。 任凭韵律跳跃、意象翩跹、记忆转换,却只是为了说明那春光明媚处、丝丝垂柳旁、满庭蝴蝶满庭花间的人儿是他永久的思念,永远的痛。 美好的东西向来是留不住的,就像最美的人间四月天终会随芳菲陨落而到尽头一样,这梦幻般的日子只能留存在记忆中。 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既是昔日欢愉景象的见证,也是今日萧索情状的旁观者。 往事如流水般执拗,奔流东去不肯回头,离开的人也是如此,再难相见。 再读这一阕小令,仿佛一幅动态画面浮现在眼前:那轻蹙着眉,从一地落花中走过的女子莲步轻移,素手掩上门环,仿佛从此也把心扉关闭。转身时就连背影都带着孤寂与清冷哀怨,轻轻地一声叹息,腮边滑下两行清泪…… 曾经的芙蓉如面、声声娇唤、款款柔情都沉淀成三更梦里的呢喃呓语,沉淀成高高宫墙内的伤心欲绝,世俗阻隔下的撕心裂肺,沉淀成权力与繁华胜景中的晶莹泪光。 梦,真的断了。 一生一代的一双佳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却不能相亲,天为谁春? 梦江南·心字已成灰 野史虽然难以考证,但无风不起浪。虽不知事实到底如何,但我们可以大胆的想象:纳兰最初的恋情也同贾宝玉一样无果而终,留下终身的遗憾,从此两地相思。诵读着那些细腻而愁怨的句子,词心玲珑,笔下有神,仿若刀锋镂刻身心,缠绕着理不清的思绪,欲说还休…… 身为豪门贵公子的纳兰性德虽然衣食无忧,却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桎梏让他好多想法无法如愿。 侯门深似海,而且纳兰家还是大家族,总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捆住他的手脚。尤其是婚姻大事,更容不得纳兰性德自己做主。这使得一向顺遂的纳兰遭遇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挫折与失败——与心爱的表妹天涯分散。这样的遭遇让他反而更容易执著于遗憾和失败,始终为没有得到爱情而愁肠难解。 那愁苦从此与他结了缘。大概从那时起,纳兰性德的心便如燃尽的灰烬一般再无生气吧。 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这是纳兰性德词集《饮水词》的首篇,全词虽然只有27个字,细细品味下却有着丰富的内涵。 黄昏,鸟倦归林,有人却站在那里呆呆地凝神远望。落寞的身影丝毫不被翻飞的飞絮和晚风中舞动的瓶梅所动,他心中的怨恨,是因为谁呢? 整阕词宛如一幅静静的画面,整幅画都是一种萧瑟、孤单、凄冷的味道。 这阕词字字珠玑,尤其是末句“心字已成灰”。 有人说这首词是纳兰性德表妹被选宫中以后而作,这种推测到也合情合理。表妹一走,即使同在北京也很难再相见,咫尺天涯。相思相望不相亲,让正值情窦初开的纳兰怎么能不心灰意冷? 那么在这样的背景下,纳兰性德写下的这阕词的话,他恨的还真不知道是谁了。是反对他们的父母?是夺去爱人的皇帝?是不能改变事实的无奈的自己?不管恨谁,这结果已经无力改变,在极度的无可奈何之下,只有任这“恨”字肆意烧灼着内心,直至成灰。 本来伫立窗前的人儿是一副很静的画面,却因这急雪、风中轻轻摇动的梅花增添了动感,使得原本平面的东西立体起来。这样的动感反而更加衬托出了词中主人公如死灰般的心境。 据说纳兰性德为了再度见到表妹雪梅,曾经冒着杀头的危险,趁着祭祀,假扮成僧人进宫去见过表妹一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首《减字木兰花》是不是就是记叙当时那件事情呢? 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一朵芙蓉著秋雨,笔端就那么轻柔地一勾一画,活灵活现的美人跃然眼前。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在容若夜晚的梦寐中多次出现。 那一次的相逢,不言不语的女子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中飘摇的一朵芙蓉花,娇羞、艳丽、哀戚、泪眼,脸庞泛起的无法遮掩的红晕正是内心无法掩盖的激动。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仿佛是最直白的倾诉。 一颗心、多少事、这般情全部在那四目相对、小晕红潮中。时间仿佛停止,那盘起的云发间的凤钗回应着阴晴不定的光线,明明暗暗,摇摇坠坠,迷离如当年隐隐约约的往事。 一个想轻声地呼唤,一个想倾诉满腔幽幽的心事,却终因避人耳目“恐人见”而作罢。只得转过回阑叩玉钗,在掩饰的动作下偷偷地回首望望而已。 仅仅间隔咫尺,却只能“相逢不语”。是的,这就是咫尺天涯吧。纳兰的这阕词诉尽了无奈、诉尽了心中的苦痛。 如果纳兰真的曾冒着杀头的危险混入皇宫,只为了见到表妹,那么会是怎样强烈的情感和思恋促使他这么做?容若的显赫家世有那么多的禁忌,但为了爱情,他甚至不怕杀头,为此丢失性命。 我想象着,为了这次见面,纳兰性德冒了天大的风险,偷偷换过僧人的装束,裹挟在祭拜人群之中混进了宫。 终于看到了她,终于近距离地望了她一眼。她也看到了他,激动得红晕飞上脸庞,泪光闪烁。人群中这一对刻骨铭心的恋人一边避开耳目,一边寻找机会说上一句话,但他们始终只能“相逢不语”,哪怕互相呼喊一声彼此的名字都不能。 他们的爱情如一朵枝头的芙蓉花,在风中凄婉的挣扎之后,无奈地坠地枯萎。那一片残红被碾做了尘土,卷入滚滚红尘中。 这段情对纳兰性德来说无疑是终生的遗憾。 临江仙·一钩新月几疏星 纳兰性德的初恋向来争议不断,正史中没有相关记载。但于常理推断却也非空穴来风吧,谁没有过初恋呢? 据清《赁庑笔记》记载:“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比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或许这段记载正是对容若当时那段刻骨铭心爱恋的有力证明。 对此有传说其初恋表妹是被纳兰性德的父母强行拆散的,只因他的表妹父母双亡是为不吉,他的婚姻哪由得了自己做主?纳兰极力抗争最终抗争不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儿被送入巍巍皇宫,从此再不得见。 不管正史野史,且也不去理会他是否真有位被入宫的表妹,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纳兰性德的生活并不是那么随心所欲。 他的生活中总有着这样那样的规矩、戒律、礼教等等,如同一条条绳索捆住他的手脚。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绳索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紧。 总结下,纳兰性德的桎梏有三: 第一,亲情之重。容若是个孝子,礼教二字是他脱不开的绳索之一。因为他的孝,即使违背自己的本心,他也愿听从父母之命。乖乖地告别初恋后与门当户对的卢氏成婚。 作为长子他必须为这个家族负责,而家庭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期许。为了光耀门庭,容不得他放肆地选择自己爱的人,哪怕一次也不能,来自父母和家族的压力让他退让和放弃了太多。 第二,官场之苦。纳兰虽生于官宦之家,锦衣玉食万事无缺,但同时也被这万人羡慕的家世所累。纳兰容若不可避免、顺理成章地踏入了官场,在自己并不喜欢的仕途中痛苦地忍受。本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却不得不做了这朵富贵花。这富贵之身有时如一座沉重的大山压着他。 官场是一个太过压抑的去处。他对官场那些充斥着腐臭的弄臣们,带着天生的鄙夷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以求得自保。朝堂之中貌似平静之下的波澜汹涌,权力争斗之中的尔虞我诈,他都不愿也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去接受。 他对自由的热望从骨子里透出来。缁尘京国,乌衣门第,岂是纳兰所求?陷于宦海浮沉之后,伴君左右,小心翼翼,自由却终不可得,哪里去寻人世逍遥所在? 于庙堂之高追寻江湖之远,而江湖之远却比天涯更远…… 第三,王权之殇。纳兰容若与王权之间是一场必输的博弈。在王权之下,纳兰与表妹失之交臂。即使他最终能说服父母,却无法与皇上相争,未出手就已经输了。 这三座大山压住了纳兰容若的梦想,虽有挣扎却一次次节节败退,他一生什么都不缺,独缺快乐与自由。 要说纳兰性德没有反抗过、没有争取过,我不会相信。很多时候,世界上我们抗争不了的东西很多。而纳兰性德面对的桎梏太过强大,这也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的原因吧。 临江仙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塘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栏杆处寂无声,几回断肠处,风动护花铃。 在这首《临江仙》里,昨夜与恋人相约幽会,可直到三更夜深,爱人仍然久候不至,面对新月如钩,三两点的疏星只觉孤寂异常。情人爽约,一夜无眠,心里哪能不恨她的无情呢? 然而今天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原是瞿塘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 不是她无情故意不来,是有外在的因素阻隔才没来的。从这首词里,我们完全可以看出纳兰性德的初恋已经遭遇了强大的外界阻力。诗人借“瞿塘风间阻”暗示了他们面对的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鸿沟直接导致鸳鸯梦断,相爱的两人咫尺天涯两分散。 遭受了情变之后的纳兰性德,一生沉浸在相思之中。在《虞美人》中,诗人如此坦陈自己备受煎熬的内心: 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荫,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时间对寻常人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对纳兰性德来说已占了三分之一生命的时间。这十年能改变什么?也许改变的只是容颜与环境,可纳兰却用这十年时间煎熬了内心。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十年或许是个概词,又或许是真正的十年。可对纳兰性德来说,十年便是一生。是实指还是虚指不必细究,只为说明很久很久了,久到心境已然沧桑。 纳兰容若词中有“十年”,苏轼词中亦有“十年”。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我们无法知道其中辛苦。而这“十年踪迹十年心”,我们同样无法知道纳兰这十年里的辛酸苦楚。 我们只是从他的词里知道他用了十年的光阴,用很久很久的时间来祭奠那被禁锢的爱情。 一个伤心的男人重游故地,一寸回廊一寸相思。这荒芜的庭院秋草蔓地,眼前是与恋人两小无猜一起玩耍的情景,伊人的脚步曾经遍布这里每个角落。无意间拾得一只翠翘竟哽咽得不能言语。不知这只翠翘又勾起了他什么样的往事,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与她有关。物在人已去,景在人已老,天上的明月照出孤单的身影立在这回廊花荫下。 纳兰性德用他的“十年踪迹十年心”将凄凉、哀伤、相思深深蔓延,蔓延至每个感伤者的心里,他的心竟如此之苦。 重情应该是纳兰性德的第四个桎梏了吧,是他给自己加上的终身绳索。 浣溪沙·相看好处却无言 1674年,纳兰性德二十岁时,终于在父母安排下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他终究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古时男子视传宗接代是人生重任,注重门当户对、媒妁之言,极少私定终身娶得自己心中所喜所爱的女子,常常揭盖头之前还不知道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爱也是后来的事。 纳兰容若是家中长子,这便注定了他的爱情永远要摆在家族的责任之后,无可逃避抗拒。 他娶卢氏是勉为其难的责任,还是真心地需要一个知情达意的妻子?我们无从知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然而,命运依然待他不薄。当时卢氏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确实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嫁与纳兰性德之后,二人夫妻恩爱,感情笃深。 美满幸福的新婚生活激发他的诗词创作,例如这首—— 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听花嚼芷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十八年来堕世间”此句是直接引用的李商隐《曼倩辞》中的成句:“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曼倩就是汉朝名人东方朔。 此典故是据《仙吏传·东方朔传》所载,东方朔死后,观天上的岁星复明,汉武帝知晓此事之后,仰天而叹:“东方朔生在朕身旁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 由于容若与卢氏成婚是在清康熙十三年(1674),当时容若二十岁,卢氏十八岁。所以才有人说,这是写给卢氏的。其实在我看来这只是个隐喻,十八年未必就是实指十八岁。 在这里,纳兰容若把对面的人儿比喻为天上的星子落凡尘。可见在他心里是多么的珍贵,这世间所有的美都无法与她比拟。 她在他看来是好到极致的,超凡脱俗,一如那天宫之中的仙子。好到都说不出来的好。 “吹花嚼蕊”,指吹乐,歌唱,与吹叶嚼蕊同义。后又引申为推敲声律、词藻等文墨之事。冰弦,即琴弦,相传是用冰蚕丝所制作的琴弦。此处可理解为乐器之类。 不去管他们是在吹拉什么曲目,我们只要知道那是在说二人在浪漫地享受彼此亲密的时光就好了。你只要看那“吹花嚼蕊”的字面便仿佛感觉到了那时的风花情迷、浪漫的雪月。 “多情情寄阿谁边”。那样美好的妙人儿,是上天恩赐的星辰,这么多情浪漫的她是属于谁的呢?这问句后是按捺不住的得意:真不敢相信这么美好的人儿是属于我的啊。 天上的星子落入他的怀中。在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中,千千万万男子中,她独钟情于他。还有什么能抵得上这样两情相悦的称心如意呢?这幸福的感觉简直令人太满足了。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烛影摇红,美人妆容脱落也无暇顾及,任紫玉钗斜、红绵粉冷。 二人缠绵的光阴胜过醇酒,他将她端详,满心欢喜。人面胜过桃花娇艳,云鬓如雾,眼波楚楚、娇软无力,肌肤如玉生香,真是美到令人惆怅了。他对她如此的迷恋,纵那迷恋是万丈深渊,他亦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那一刻,他或是幸福到失声,或是幸福到落泪。虽然不言不语,情意仍是相看两不厌的深长绵延。 “相看好处却无言”,容若用这样的一句话来结尾,便真的是幸福到极致了。 他的幸福总是那样少,忧伤总是那样多。这阕《浣溪沙》词,亦成了他生命中最婀娜有致的风月情浓,原来纳兰容若的生命中也有这样璀璨如珠的时刻。 新婚燕尔,你侬我侬,他已不想再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不喜欢做的事。他只愿享受两人幸福甜蜜的生活,于是才有了这样在纳兰词中难得一见的明媚之词—— 浣溪沙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籍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这一阕词是卢氏有了身孕之后而做的。 那个时侯的纳兰,初识幸福的滋味,爱妻又怀有两人的结晶,他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喜悦感。 他要用自己练就多年的丹青之技为妻子画像,他要把这幸福永远留在丝绢之上。 沉浸在甜蜜幸福中的纳兰看卢氏,就好比曹子建乍逢洛神,就连颦眉嗔怪的样子也可爱至极。皱皱眉头,也是春风一缕,天生的俏丽可爱。 这首词清新洒脱,浓浓的爱意充斥整阕词。因怕她衣衫单薄寒冷,弄来布幔为她挡风,如洛神一般美丽的女子得到了他由衷的赞美和怜爱。 抱持着画作欣赏,那画中的美人真如仙子般美丽。眼前的人儿分明正是下了凡尘的仙子啊! 类似这种情致绵绵的开怀之作,在纳兰词中委实不多见,但也同样体现着纳兰词的真纯深婉。把他仅有的幸福欢乐的日子记录了下来,读过便浮现在了眼前。 金缕曲·共君此夜须沉醉 婚后第二年,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成”字成了避讳,于是,纳兰依照《中庸》中“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将自己的原名纳兰成德改名为纳兰性德。 翌年,太子改名胤礽。而纳兰考中了二甲第七名进士,在《进士题名录》上写着成德,才终于改回了成德的名字。 有了功名,却没有立即被委以重任,不过这对纳兰性德来说,却是件最高兴的事。因为,他有了卢氏。 此时,纳兰性德在文学界已经小有成就,十九岁开始用满腹的才学编撰了《渌水亭杂识》、《通志堂经解》,并以其卓越的诗才大获称誉,结识了众多文人。 在同一年,纳兰性德初识了顾贞观。当时走投无路的顾贞观在无限愤恨怅然中结识了纳兰容若。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却改变了他的人生,成为他一生中唯一的知音人。 康熙十五年,顾贞观四十岁,纳兰性德二十二岁,纳兰性德为相国长子,而顾贞观为一介寒儒,但身份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却留下了千古知音的佳话。 纳兰性德可以说是贵族中的另类。出身显贵、才气纵横,却早早厌倦庙堂生涯,竟然却钦慕李白“散发弄清舟”的离世境界。面对终日歌舞升平的京都,偏生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孤独之感。 一次偶然的机会,纳兰性德读到顾贞观两阕《金缕曲》,不禁甚为同情,热血沸腾。 (一)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捉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团栾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恭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顾贞观工诗文,词名尤著,是东林党人领袖顾宪成的四世孙。与陈维嵩、朱彝尊并称明末清初“词家三绝”。这两阕词是他写给好友吴兆骞的。 吴兆骞,江苏吴江人,从小就很聪明,也因此颇为狂放骄傲。也合该他倒霉,眼高于顶、才高八斗的吴兆骞在顺治十四年毫无悬念地中了乡试,不料却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南闱科场案”。 这场文人之灾的结果是主考官被处死,一大批考生均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皇帝命考中的举人们复试一次。原本吴兆骞的学问和才气都很好,本来不成问题,但大概因为复试时气氛十分紧张,心理上大受影响,竟然不能把文章写完,结果被发配到极寒之地宁古塔。 人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吴兆骞因平日狂放羁,树敌无数,这次事件正好为仇家所利用,使得他含冤下狱。顾贞观怜悯好友无故蒙冤,曾经许诺一定要救出吴兆骞,立下了“必归季子”的誓言。 顾贞观与吴兆骞素来感情甚好。目轻一切的吴兆骞独与顾贞观情投意合不是没有道理的,而后来发生的顾贞观营救他的事情,也验证了他交朋友的眼光很是不错的。 然而,现实是那么的残酷无情。顾贞观再有名气也不过一介布衣,面对满清错综复杂的朝堂,也只有在门外悲叹。日复一日,在营救毫无进展的情况下,顾贞观悲愤交加,凄然写下两阕留传千古的《金缕曲》。 这本是文人的牢骚激愤之言,没料到这一番真情陈词却深深打动了纳兰性德这位贵人。 深谙官场黑暗、尔虞我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纳兰性德被顾贞观对吴兆骞那纯粹的情意感动得热泪盈眶。只觉得顾贞观似乎在他干涸的孤寂心灵上,捧出了一轮暖阳,淌出了一掬清泉。 于是在激情澎湃中写下一阕《金缕曲·赠梁汾》: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梁汾,就是顾贞观。 纳兰把这首词写得声情并茂,真挚感人。全篇洋溢着君子之德,朋友之谊,情真意切,读来感动唏嘘。 最喜欢这句“德也狂生耳”,狂放不羁之态中带着那么些男儿豪气。一个“也”字便拉近了彼此,消除了二人因为地位悬殊而产生的距离。我跟你一样啊,也是狂生一个,只不过偶然地落到了这“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而已。 “君不见,月如水”是全篇唯一的景语。那看那天上明月皎洁,如水般清澈,不正是我们纯洁友谊的见证吗? 全词字里行间赫然是青衫磊落、英雄侠骨的豪迈狂放,对自己身世竟是“冷笑置之”、“何足问”,而与知己结交,不管富贵草莽,重承诺,轻生死。很有一种以书为剑,义薄云天的侠客味道。 此词一出,纳兰性德词名大著。这首词没有任何华丽虚伪的词藻,却让人读来五内沸腾,神摇魄荡。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 纵观纳兰的词作,大多属于婉约一类。然读此《金缕曲》,竟令人耳目一新。原来,纳兰性德不仅是个多愁多病的多情人,也是一个热血沸腾的铮铮男儿。 可以看出,纳兰性德本性是狂放不羁的,因为家庭礼教的桎梏才一直小心隐藏着。而这狂放终于在读完顾贞观的词,了解他的为人之后,像干柴突然遇到火星般热烈地燃烧起来。 顾贞观是在四十岁时,才认识纳兰性德的,他说:“岁丙午,容若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那时,顾贞观与纳兰性德两人相见恨晚,成为忘年之交。 此后,纳兰性德决定帮助顾贞观救出吴兆骞。去求助高居相位的父亲纳兰明珠,并承诺顾贞观:五年内定当绝塞生还吴季子。 宫中有人好办事。在纳兰父子不遗余力的倾情帮助下,康熙二十年七月,吴兆骞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三载的京城。当日狂放不羁、目中无人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两鬓萧索、满目沧桑的中年人,这场劫难终究磨去了他全部的锋芒。 当吴兆骞带着无限感激到纳兰相府拜谢赎归之恩的时候。他在纳兰居室的墙壁上看到一行字——“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不禁感慨万千,泪水脱眶而出。 纳兰性德眼看着“执手相看泪眼”的两位“痴”人,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世间最真挚的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顾贞观是何等狂傲之人,平生不向人低半个头的性子,却为了救他四处求人,甚至去忍受权贵的故意刁难。此事当时的士子莫不知晓,因此有人将顾贞观的那两阕《金缕曲》称为“赎命词”。还有人还写诗感叹:“金兰倘使无良友,关塞终当老健儿。”为吴兆骞有顾贞观这样的朋友而深为庆幸和钦佩。 纳兰性德更以他自己的热肠和一诺千金的信义,赢得了顾贞观这个肝胆相照的朋友。 纳兰性德一生所交,多为汉族布衣文人,如朱彝尊、陈维崧、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等。而其中纳兰性德与顾贞观二人交契最深,互相视为知音。 纳兰性德与顾贞观能够相见恨晚、成为忘年知音,不仅仅是因为这次营救吴兆骞的事。还有一个很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对现实有共同的认识,有共同的人生观,并且都是极其重情重义之人。 他们不仅相互倾慕,认可彼此的才华和品格,性格上出奇和谐。对诗文的见解和创作上也十分契合,对待词的态度上更是难得的一致。 纳兰性德曾经独自站在高处,只觉寒风刺骨冰冷,却在孤独寂寞中迎来了一位“铁杆”盟友。在他们的心中,早已抛开世俗的枷锁,漠视着世态炎凉。 他们的“性情说”是清初词坛上的重要文学主张。更甚者,连作品风格也相似,一样纯真清新,容若的《饮水词》和顾贞观的《弹指词》被视为当时的词坛双璧,名扬海内外。 在纳兰性德有生之年,他以生命的高尚和纯粹印证了与顾贞观的知音深情。而顾贞观也同样珍惜和真诚对待与纳兰性德这份难得的友情,成为他生平第一知音之人。 南乡子·只向从前悔薄情 人生如戏,总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二十三岁这年的五月三十日,沉浸在得子喜悦中的纳兰性德也迎来了他人生中又一大悲痛之事——卢氏因难产过世。还有说法是卢氏因为产后受寒,一个月后不辛亡故。 本是喜迎麟儿降世的喜悦,不料却变成了送走爱妻的痛苦。如此悲喜参半。 上天总是嫉妒幸福中的人,李煜如是,容若亦如是。而容若的幸福比李煜更加短暂,只有三年。 三年的相知相守的日子到最后竟如铅般沉重,深深地沉淀在心底深处。 在这期间,纳兰性德写下了大量悼亡怀恋之词,其中我最喜这阕—— 南乡子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这首《南乡子》还附有一个小标题:为亡妇题照,显而易见是一首悼亡之作。悼亡词中写得好的有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有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还有就是纳兰性德的词了。而纳兰写的悼亡词最多,并且首首均催人泪下。 纳兰性德的词绮丽深情,足以当得起最能体现词之本色的“哀感顽艳”的四字评语。 纳兰容若在无声的哭泣中,想要提笔绘出娇妻的模样,然而回忆袭来,音容笑貌还在,眼前人却已逝。再也见不到了啊,为什么生前没有待她再好点呢?想着你可爱的模样,那倩影只在盈盈泪光中恍惚,画也画不成。 爱人的离去折煞人心。临别的话语还清晰在耳边回荡,依旧分明,叫人不忍回想。浮生若梦,曾经梦作比翼鸟,曾经梦为连理枝。如今梦醒的人已去,独独抛下我一个人,孤单地这尘世间游荡,昏沉沉、梦难醒。 正是心愿难遂,君自早醒我独眠,鹣鹣梦难圆。 词的上阕,写自己欲为妻子画像,以寄托思念之情,却是“一片伤心画不成”。下阕则来评述两人之间的缘分。我们的鸳鸯梦这么早就断了啊,你已经从人生如梦的梦中醒来,而我却这人世间继续。夜深更漏静,孤灯如豆,熬着每一更夜的凄凉,望着窗前夜雨中的风铃哭泣。 “一片伤心画不成”,如此精警隽永、独具匠心的语句并非是容若首创。 此句最早出自唐诗人高蟾的《金陵晚望》诗中: 金陵晚望 曾伴浮云归晚翠, 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 一片伤心画不成。 任凭你丹青妙手,画得那盈盈妙女,画得我盈盈泪眼,我的一片伤心你画得成吗? 纳兰此句是“偷”了“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这句诗的精华,用在这里却恰如其分。画中那伸手可掬的盈盈笑影,成了镌刻在容若心中的血泪永恒。 自爱妻逝后,纳兰性德便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他的情感世界犹如寒冷的冰,只留悲伤的裂痕不断发出断裂的声音。而他的词风也自此突变,写出了一首首哀婉凄楚,令人肝肠寸断、伤心千古的悼亡之词。 以至浅之语表达至深之情,纳兰词的魅力就是纳兰性德的忧伤,这忧伤往往连同他的痴情深深地刻在他所做的词中。 青衫湿·悼亡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于中好 七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金缕曲 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情深不寿,天妒红颜,纵然情再浓爱再深,纵然才子佳人世无双,也难免落得鸳梦断的结局。最终,空留几篇诗,两行文,清泪流。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重情之人的思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逝,对于纳兰容若来说,他的回忆之苦由时间一秒一秒堆叠,时间越久反而越沉重。 正如他词中所诉,“料也觉、人间无味”、“惟有恨,转无聊”、“春花秋叶,触绪还伤”……相思到人间无味,触叶还伤的地步。这种岁月年复一年,磨蚀掉的岂止是他的年华,更是他的身心。 他是那样思念那个她,那些往日的印记深深地刻在心里,已经随着岁月慢慢渗入骨髓,成为他所有诗歌的忧伤基调。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西风乍起,凉风入骨,天上人间黄叶萧萧,又是伤秋时节,残阳中独自伫立,往事如风。曾经一树一树的繁花,绚丽地开过后,又静静地枯萎零落。蝉声渐渐远去秋风吹来,与夏天一同远去的,还有那曾经的欢乐时光。 多少旧事,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思来,却是随风而去,再也回不来的幸福时刻。美满的夫妻生活纵使情深似海,如今也是天人永隔。那些相互依偎的日子,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再珍惜些呢? 这阕传唱海内外的词,个中滋味只有纳兰性德自己明白。“人人争唱纳兰词,纳兰心事有谁知?”那思念和往事又岂是别人能分享的? 纳兰性德作词一生主情,情之深之切遂遽然成文,古往今来最为哀感顽艳,哀惋凄楚,令人柔肠寸断。哀而更伤,元气大损,不能卒然读之。 这首《蝶恋花》可谓是其悼亡词之代表作: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观其通篇无一哀悼之词、哀悼之意,却又句句哀惋凄楚,字字伤心伤神,哽咽不能言语。 其“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最为黯然神伤。纳兰把自己的哀痛寄与月亮。天上的月亮正如他的人生,他的爱情,只一夕圆满,只一夕幸福,其余的日子是多么的难熬。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处“不辞冰雪为卿热”典出《世说新语·惑溺》的一个故事。 故事里描叙的是一个叫荀奉倩的人极爱他的妻子。有一次,正逢寒冬腊月,妻子身患风寒高烧不退。荀奉倩心急如焚,为了让爱妻退烧不顾外边冰天雪地、天寒地冻,毅然脱掉衣物,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凉了自己的身体,再回屋贴到妻子的身体上为其降温。 “如果真的能够像月亮一般,有团圆的一天,我也会像荀奉倩一般爱妻子。只可惜再不没有这样的机会,可见如今的我比阴晴难定的月亮更辛苦百倍。” 纳兰总是纠结于这种不可能发生的“如果”上,所以他才无法从往事的愁苦哀怨中走出来。 然而这个缺点却是他词中妙思的源头和精华。 纳兰的词以述愁怀见长,言愁较多,真切感人。笔触在清新中带有一种凄婉哀怨之美。如他的《采桑子》: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一首也是纳兰词名篇中的名篇,化浓情为淡语,平白易晓。首句“谁翻乐府凄凉曲”,很多释义里解释成词人听见风雨里传来的乐曲声音,而我理解的是并不见得此曲就真的指曲子。 联系后面“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句,此时已是一宵将尽,风雨大作的环境中,谁会在这个时候弹词弄曲呢? 那乐府凄凉曲如果不是作者翻阅乐府诗歌的书籍,那便是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皆是凄凉曲了吧。个人偏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是作者自己在翻阅乐府诗歌的书籍,那又何苦用一个“谁”字来自问?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是谁奏出这天地间最凄凉的曲调呢?让这风也凄迷,雨也凄迷。萧萧风雨,一声一声地打在我的心上,更添愁绪。灯花燃尽,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上阕写雨夜,下阕则转写孤独无聊。凄凉,使彻夜无眠;无聊,便无聊到不知因何无聊。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无眠与无聊,却模模糊糊道不真切。只知道是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愫。醒着睡着,都没有意义。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着什么,却了无情绪,翻腾不安。 纳兰性德的这种相思之情却有几分怪异,字里字外透着那么几分慵懒,几分消沉,几分无奈,几分迷茫。 心,悬在空中,没有着落,如人从高处坠落时的惶恐。那分明是一种孤独的表现。孤独到没人在这风雨寒夜陪伴自己,没人可听自己诉说情怀,没人可以让自己欢喜,没人可以心心相印,没人可以…… 孤独很深,深到了心灵最深处。思念很远,远到了连梦也不能到达的地方。 生查子·薄命怜卿甘作妾 在纳兰性德的人生中,从头到尾陪着他的人,不是青梅竹马的表妹,不是他深爱的卢氏,不是续弦的官氏,亦不是知音的沈宛,而是默默无闻的颜氏。 我之所以对她感兴趣,是因为现在流传的纳兰性德数段的爱情故事中并没有她,而她却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以妾身之位为他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按理说他们的感情应该不错,甚至胜过后来续娶的官氏。 然而自卢氏逝后,纳兰性德的词里词外满是孤独凄凉,颜氏却又毫无踪迹。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纳兰的诗词里是否有她的影子? 颜氏是纳兰长子的母亲,在卢氏进门之前就被纳为妾的。这颜氏到底何许人也?我们无法考证,只能从相关人的碑文中寻找蛛丝马迹。 叶舒崇的《卢氏墓志铭》和赵殿最的《富格神道碑文》中这样提及:“颜氏家世不详,其归成德或略早于卢氏” 颜氏儿子福格的神道碑文里,首先说福格的母亲是卢氏,其次才说生母是颜氏。对于他亲生母亲颜氏,仍然是放在次位进行描述。这就是嫡庶之别。这就是古时候的规矩,妾的地位十分低下。 我禁不住去猜测颜氏的出身,婢女?出身贫寒? 如果是婢女,也许像《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贴身丫鬟袭人、晴雯之类,从小照顾侍奉他一起长大,然后又被收了房做妾的吧。 如果是出身贫寒的寻常家女子,那么是否是在辘轳金井旁一见钟情的呢? 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或许,这阕词里描述的不是纳兰性德的表妹,而是初见颜氏时的情景? 两人辘轳金井边初遇,一个乡野村姑,别有风华;一个富家贵公子倜傥多情,两人一见钟情,却无奈门第之差只有纳做妾室。 无论何种猜测,可以确定的是,颜氏的出身绝不会像卢氏或者后来的官氏那样显贵。所以才能屈身为妾,而且出身都不值一提。 千万种猜测都只是猜测,颜氏能陪纳兰那么久,送走了他,又送走了他们的儿子福格,在纳兰家从一而终。那么我想纳兰对她虽然不是热烈的爱,也应该有几分亲情在吧。 究其原因,大概是颜氏无论是婢女,还是乡野村姑都不曾读书认字,所以她也只能是从生活上照顾和服侍纳兰,却无法在精神上与纳兰交流共鸣,无法像卢氏那样“赌书消得泼茶香”,而让纳兰爱之深痛之切。 多情公子挚爱的还是能与他心灵相通的女人。颜氏只能眼看着、心忍着,用自己细水长流的爱情默默爱着、守着,却怎么也走不到他的内心深处去。 然而正是这种细水长流的爱情,让她始终陪在纳兰性德的身边。陪他迎来卢氏、送走卢氏,后来又迎来官氏,最后看着他爱上沈宛。 或许是爱情使然,甘心就这样陪在他身边,亦或许是只认命而已。过去有太多这样的女人了,视忍耐为美德。承受着一切,忍耐着一切,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屈服于男权社会,觉得一切的不公平都是理所当然。 她没有带给纳兰性德生离死别的痛,也不曾争抢正室之位、丈夫之宠。没有非分之想,白开水一般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这是她给我唯一的感觉。所以纳兰最爱的不是她,却一生都不曾离开她。 纳兰那样爱作诗词,哪一首又是为这位沉默的女人写的呢? 她爱纳兰性德吗? 看到纳兰爱卢氏,那么她的心里会不是滋味吗? 还有后面的官氏、沈宛,面对丈夫身边的络绎不绝的女人,她的内心真的无动于衷、毫不嫉妒吗? 她虽然身份是妾,但也是女人啊。在自己的丈夫陪在别的女人身边的日子里,难道就没有孤独寂寞的复杂情绪? 再怎么听天由命甘心为妾,内心也会有相思和忧愁在吧。孤独无眠的春夜里,她独自走在园中,夜深露重,月暗星稀,花前树影下,那复杂的愁绪也应是一涌而至—— 生查子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 爇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这阕《生查子》是否就是纳兰偶然在夜间看到的颜氏?那伫立在樱桃树下纤细的身影分明写着孤独、忧愁,还有几分相思在里头。 是谁,吹起寂寞的纱裙,把无穷深埋的心事撩起? 恼人的东风把倩影描绘成幽怨的形状,描绘成孤灯下萧瑟的影子。 缥缈的香烟缭绕了纷乱的思绪。是谁用泪滴打在了鸳鸯瓦上?还是那对鸳鸯在默默流泪呢? 星光冷,寒露重,风中的花骨独自散发着香气。此刻,谁能解我独立樱桃树下的忧伤?谁知我心中柔情深种? 多情而敏感的纳兰性德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他虽为铮铮男儿,却是个心思细腻,善于捕捉与刻画女子心理愁情的词人。只不过一个身影素描而已,然而其笔触之细腻、传神,心理捕捉之准确,丝毫不逊于身为女人的“词宗”李清照。 我想即使是李清照也无法描述身为妾室的酸甜苦辣,更何况身在21世纪一夫一妻制中的我们,根本无从体会和理解颜氏真正的感受。 心中的疑问或许将永远无解,但是我亦不会简单地给她以同情和怜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相比大痛大悲,她这样忍耐未必就不快乐。 “薄命怜卿甘作妾”,其实只要心“甘”就还不算薄命,真正薄命的是心有不甘。心有不甘的话就是做了正室、做了皇后也不会感到幸福。 一个女人愿意不计一切,甘愿这样天天守在丈夫的身边。在她眼里,或许这就是幸福吧。 当时的明月、当时的风景以及她所感受到的岁月流年,我们可能不会明白,但谁能说颜氏的一生不是一段传奇呢? 忆秦娥·多愁多病心情恶 不善于放下的人,心中的忧愁总是会越积越多。纳兰性德就是这样一类人。前面的放不下,后面的堆积上去,随着日月的更替越发沉重。 纳兰性德的忧愁除了情愁外,还有一份郁郁不得志的愁。 顾贞观作为纳兰性德一生唯一的知己深知其愁,在纳兰逝后曾哀悼说:“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这几个“百不”道尽了纳兰的苦处。虽然不能明确知道具体是什么把纳兰捆住,但由此可知捆在纳兰身上的绳索又岂止是百根?这些绳索令纳兰寸步难行。 自己的理想,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自己想说的话都无法如愿,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是什么捆住了纳兰性德的手脚,甚至连想说的话都“百不一吐”? 作为一代才子他不可能没有抱负,不可能不想成就一番男儿之志。他曾想从军,铮铮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呢?然而他的一生却始终都只是侍卫之职。 二十六岁这年,纳兰性德由司传宣改经营内厩马匹,皇上出巡用的马匹都由他挑选,又经常到昌平、延庆、怀柔、古北口等地督牧。 《西游记》中齐天大圣孙悟空自认为最大的耻辱,就是那个被众神极为看不起的职位——“弼马温”。每每被人喊起,他都要抓耳挠腮的急眼。 然而对于这份类似“弼马温”的小职,纳兰虽然并不喜欢,却极为尽心尽责。 姜宸英《纳兰君墓表》中赞道:“尝司天闲牧政,马大蕃息。侍上西苑,上仓促有所指挥,君奋身为僚友先。上叹曰:此富贵家儿,乃能尔耶!” 意为纳兰性德总是积极执行上面的命令,身先士卒。皇上叹其富贵家出身的人竟然能做到这样。 墓志铭中还提到“容若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由此可知纳兰性德本就是能文能武之人,他的仕途也算顺利。由侍卫司上驷院马政的职位开始,从三等侍卫的官职,升为二等,再升为一等。 作为御前侍卫陪在康熙左右并深得康熙的赏识。康熙爱其诗词,经常赏赐给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礼物,以资鼓励。 然而,伴君如伴虎。陪在皇帝身边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须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出入扈从,服劳惟谨”;“其在上前,进退曲折有常度,性耐劳苦,严寒酷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沐。” 对于他的工作,他是尽职尽责不辞劳苦的。但这只能说明他忠于职责,勉力以赴,是个认真的人。然而并不能就因此认为他“乐”于其中。 我想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一直厌恶这侍卫生涯的。以他率直的、略显天真的性格,应该是志在名山秀水而非混迹于政治混流之中。乌衣门第的出身、出入宫禁陪伴在皇帝身边的宠遇,对他来说反而是一道挣不脱的绳索,将他死死困住。 他看到太多的不公平。眼看着一些庸碌无能之辈平步青云,而真正的如顾贞观之类饱学志士却屡遭排挤困阨潦倒,这种愤懑和叹息之情不由流露笔端。如这阕《虞美人》—— 虞美人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鸡犬都上天了,而真正有能力的人却在这里料理花草、扶犁耕种忍受清贫。 这些词句极率真,冷峭而犀利,只是这种愤世之言多出于清贫之士,而纳兰性德这样的“天之骄子”竟然也这样愤世,真是十分难能可贵。 “墓志铭”中也记载了他的日常生活:“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即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怡悦而已。”清心寡欲的纳兰并不愿与其他官员同流合污,宁可自己弹词咏诗自娱自乐。 纳兰性德的词从不颂扬其豪华的生活,只在《金缕曲·赠梁汾》中说过一句“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轻轻带过,而以“德也狂生耳”自降身份与顾贞观结为知己,可见他的心中最看不起的也是这乌衣门第。 众多不平之事自然是徒增纳兰性德的“胸中块垒”,在一首《忆秦娥》中,他无比怅惘地写道: 忆秦娥 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 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面对这阕词,我只有一个词来评论纳兰性德的心境——强颜欢笑。 多愁亦是这多病的根源,心情恶是他无药可医的顽疾。外人眼中荣华富贵的日子,竟然无福消受。对他来说,那只是时光的流逝,痛苦的堆积。 心头模糊一片,前途迷茫,心境迷茫。愁时愁,乐时也愁。快乐到底是什么? 本想努力回忆起往日的欢乐,强制自己笑起来,以排解心中的愁闷。然而看到镜中的自己一副病愁之态,勉强扬起的嘴角又无奈地垂下。 这欲排的“离索”之情或许是他不舍的亲情,或许是深深眷恋遗憾的爱情,又或许是知己天涯的友情…… 想要用强颜欢笑来排遣心里的萧索,然而那强作的欢颜终湮没于哀愁中。 就如李白曾做《秋浦歌》中所述: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镜中无奈颜非昨”,虽然我们不知那明镜之中,往日俊逸出尘的男子是否华发已生,但从词中得知他的心中确已苍老百年。 摊破浣溪沙·风絮飘残已化萍 一生重情,愁也因情生。纳兰性德这一份荡气回肠的悲凉终因他的多情而生。他的至情至性让他看不破这世间红尘皆为虚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却又甘之如饴。 “愁”字在他的词中随处可见,与“情”字紧紧相扣,交织贯穿了纳兰的一生。 摊破浣溪沙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浣溪沙 伏雨朝寒悉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何处问多情。 虞美人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词中之句“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人间何处问多情”、“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一会儿薄情,一会儿多情,其实非是薄情,只是多情。 断肠总因情痴,而最是情痴难开解。因为“情”让自己柔肠寸断,心碎得如同满地零落的花瓣。恨自己太多情,却又在悼念亡妻时“只向从前悔薄情”,懊悔自己当初对亡妻爱得太少。 薄情转是多情累,纳兰性德这牛角尖钻得够纠结。 他似乎一直在寻找理想中的爱情,寻找着能与自己心灵相通的爱人,可最终与她们一一相遇又擦肩而过,落下一地伤心的碎片。 从传说中青梅竹马的恋人到发妻卢氏,再到后来遇到的江南才女沈宛,他的爱情没有一个圆满。 传说中他最后一个爱的女人是沈宛。 对于沈宛,纳兰家族的碑文族谱中并无载入,据说沈宛著有词集《选梦词》,《众香词》里也录有五首她的词作,是位名副其实的才女。 纳兰性德很喜欢这位娇柔貌美、又不乏灵动气质的江南才女。两人一见倾心,进而相爱相恋相知。但却因为沈宛的身份卑微,又是汉人,不但不能进纳兰府,甚至连个妾的名分也不给。只得另设宅院安置。后来沈宛几经周折,最后还是回到了江南,和纳兰性德生生地分别,从此之后再无下文。由此看来,他们之间的姻缘无疑又是一段凄婉的故事。 不知道他的这阕《采桑子》是不是正是在诉说两人分别时的情景呢? 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两人的结合因为遭遇到家族的强烈阻挠而不能如愿,从此劳燕分飞。纳兰性德心中的惆怅苦楚又添了几分。 世俗如刀,家族如刀,规矩如刀,纳兰性德的心中又一次被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如果没有发生这些情,如果自己不是这么多情,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吧?痛到不能承受之重,分明会后悔的,分明会想:还不如不相遇,还不如无情点的好啊。 一别如斯年,空留了那个多情的人儿在梨花纷纷落下的院子里久久伫立,任凭太阳西落月儿升起,在青砖铺就的花阶上洒下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再一次只剩下了孤独的自己。茫茫人海,谁与同归?仰天一句“知己一人谁是”,真是问天天不语。 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回首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知己一人谁是?分明是在说此生的知己是此刻正在分别的人。 然而,当初多情带来这场不得善终的情事反倒误了她的一生。愁生处,几度泪垂,回首芳菲的往日竟难掩此刻的苦涩。只能道一声珍重,在这萧萧疏雨中含泪而别。 从此天人永隔,成就一世萧索。 修长消瘦的身影徘徊在曾经的庭院里。忆当初,寸心暗许,绮罗庭院,几多花月。风雨后,一片残红狼藉遍地,让人无端端伤感起来。人去春休,繁花落尽君辞去。摘取红豆,暗说相思千里愁—— 南乡子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愁闷中,纳兰性德的生命亦悄悄走向了尽头。一年后,纳兰暴病而亡,沈宛在为他生下遗腹子富森之后就不知所踪。孩子留在了纳兰家,人却依然不能入门。 沈宛流传下来的词中有首《朝玉阶·秋月有感》似乎就是他们别后之作,写得也甚是凄凉—— 朝玉阶·秋月有感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就这样枝分连理断了姻缘,血泪的姻缘啊。连那寒月也终有圆满的一天。深情如纳兰性德,他的感情世界竟不如那天上寒月,没有一次美满的结局,他生还会不会再相见?能不能得一个好的结局,圆了这个比翼连枝的梦呢? 菩萨蛮·雁书蝶梦皆成杳 在纳兰性德的所有红颜美眷中,遭遇最凄凉的恐怕要属沈宛。她终身连纳兰家的大门都未曾进过,儿子也被夺去,从此母子天各一方,再也无缘相见。 沈宛其人,所流传的不过是短短几段话:“往见蒋氏《词选》录吴兴女史沈御蝉宛《选梦词》,谓是侍卫妾。其《菩萨蛮》云:‘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闺中有此姬人,乃诗词中无一语述及,味词意,颇怨抑也。” 又有“容若妇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著有《选梦词》。述庵《词综》不及选。丰神不减夫婿,奉倩神伤,亦固其所。其《菩萨蛮》云……” 这位“丰神不减夫婿“的江南才女在徐乾学为纳兰写的墓志铭中,也并未述及。只说纳兰先娶卢氏,续娶官氏。 这个可怜的女人,与纳兰的缘分也不过短短年余,却充满了相知相恋到生离死别,短短的相聚相恋却成为一辈子的绝唱。 沈宛在她流传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词中,抒写了自己被遗弃的痛苦和哀怨,同时还流表露出对纳兰性德的那种难以割断的思念。如“梦魂飞故国”、“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等语。 月悄悄,人遥遥,思念中的人又在何处?此生爱恋的人儿再也没有相聚的可能了吗? 菩萨蛮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孤独中只有孤灯为伴。在看到爱人留下的旧衣时,泪水终于倾泻而下。那思念竟是如此强烈,从未平息。 或许她并不责怪纳兰性德,似乎更多地是无奈与痛苦。这不幸的姻缘,想必也给他留下深深的痛苦吧。 纳兰词中常见有“而今才道当时错”、“何如薄幸锦衣郎”、“薄情转是多情累”、“多情自古是无情”之类的词句,或许就是他对这段不幸姻缘的痛悔吧。 遐方怨·欹角枕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沈水香。湔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翠黛,月茫茫。 前二句为实出之笔,写其疏慵倦怠,相思无绪的情态。接下去全写梦境,描写梦中见到伊人的情景,而伊人之行止也是情有所思的形象。虽只是几句的描绘,但婉转入深,尤其是结尾二句,含蓄要眇之至。这种“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浦起龙《读杜心解》)的写法,将词人的一往深情表达得极为深细动人。 纳兰性德在词中所念的是一位江南女子,沈宛是乌程人,所以有人怀疑此词即为已归家乡的沈宛而作的。作为乌程才女,沈宛曾有出色的词作《选梦词》刊行于世,为纳兰性德欣赏重看。也许是对寻觅知己的渴望与怜惜,纳兰与沈宛相遇一见钟情后,遂结金兰之好。 同一个月亮之下,两个伤心的人,两朵伤心的合欢花欢喜地绽放,以为自此找到了灵魂的安放处,只愿素日安稳。只可惜才子佳人,却未必能成就世间最美好的姻缘。即使沈宛“薄命怜卿甘做妾”,也只落了个“雁书蝶梦皆成杳”的结局。 由于沈宛的汉人身份和平民血统,她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明府。他们就保持着没有名分的关系,过着情人般的生活。从沈宛的诗词中,不难读出他们心灵之间有着一种相知互怜的内在联系。 她的痛是在那个有着门第之见的时代里,无法和他相守,共赋诗书。 她的幸是有了他的骨肉,她的腹中有她爱的男人的孩子,那是爱情的见证。 她的爱,在诗词里化成永恒。 很难不为为这位奇女子叹息,一对才子佳人,因为地位的不同,身份的悬殊,甚至相识得太晚,让这女子犹似怨妇那般,吟唱了半生的哀怨。 沈宛生下孩子后,再也没有了关于她的记载。只是有人说,她又回到了江南。还有人说在这个叫富森的遗腹子七十岁时,曾被乾隆邀请上太上皇所设的“千叟宴”。 这场爱恋如昙花,如烟火,尽管被风雨摧残毁灭,但有一刹那的绝世芳华,永远停留在爱人的心底,魂萦梦绕。 旧梦依旧,江南雨中那婀娜的女子。沾衣的风露敲打着木琴,歌为谁柔?情为谁浓?但须几分爱恋可以才执子之手共偕老? 江南烟雨寒风还似昨夜愁,望不断相思悠悠。惺惺惜惺惺,伶仃叹伶仃,只余长恨、残书、破梦、游魂从此悠悠…… 浣溪沙·我是人间惆怅客 纳兰性德的一生任何物质条件都不缺,却独缺自由快意。一句“我是人间惆怅客”,包含说不尽的委屈。 他不得不屈从于王权的强势,屈从于贵族家庭的繁文缛节,屈从于看不见的种种桎梏,一次次节节败退,不断挣扎,又不断走入被预设的道路。 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梅落雪凝,四周清冷,月洒清辉,笛声凄凉,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忆起平生之事,竟无一顺心,教他如何不惆怅呢?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这阕词无需多解,平白的语言并无晦涩难懂之处。然而,真正理解他词中的情感却不是易事。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的人生不能复制,他的惆怅亦不可解。 整日惆怅的纳兰性德病来得很急,前一天晚上还和顾贞观、梁佩兰等人在花间草堂合欢树下饮酒吟诗,次日发病,七天之后撒手西去了。 史书记载:“康熙二十四年暮春,性德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终年三十一岁。” 生于1654年,死于1685年的他终究只做了人间一个惆怅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在世间停留了三十一年。在他身后留下的仅有三百四十二首《纳兰词》。 他病逝前的最后一首诗就是《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在无数文人墨客心中,那富贵风流的翩翩贵公子、皇帝身边受宠的御前侍卫,那仗义疏财救人于水火中的大义之人,合欢树下那一袭青衫湿遍的惆怅身影……竟然消失得那么突然。仿佛世外仙人,余音尚且袅袅,人却转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斯人已去,只留下一个满怀伤悲的背影。友人纷纷悼念,悼文一篇又一篇。 他视为知己的顾贞观撰写了篇感人肺腑的祭文,笔端吐露的是无尽的哀思,还有对容若一生的最深刻理解。 悼文中,顾贞观也叹其曾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又曰“惟愿把、来生祝取,慧业同生一处”等词句。仿佛冥冥中早已有预感,要把此生之憾寄托给来生。 作为纳兰生平第一知己,顾贞观在那篇感人至深的祭文中对纳兰的一生作了最有分量的总结,同时也提出了诗人的才能和抱负为环境扼杀的严峻问题:“吾哥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人见其掇科名、擅文誉,少长华阀,出入禁御,无俟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而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实造物之有靳乎斯人,而并无由毕达之于君父者也!” 这是真正了解纳兰价值的人发出的叹息。纳兰的英年早逝,“闻其丧者,识与不识皆哀而出涕”,那些曾亲身得到过他无私救助的汉族知识分子更是悲叹从此“海内之文人才子”,“失路无门者又何以得相援而相煦也”,哀悼之情令他们终生挂怀。人们对纳兰由衷地哀悼和后世对纳兰高尚品格的称扬缅怀,正是他笃重情谊、怜才赴义、救人于危难应得的回报。 飘扬的纸灰里,仿佛还能看到孤独的他徘徊在飘零着红色花瓣的庭院里,无尽的惆怅。 我们看到他的华美人生过早落幕,却没看到这些都是生命中无可逃避的劫数。性格使然,命运使然。 生活中其实没有绝对的绝境,真正的困境在于自己的心有没有打开。纳兰性德性格单纯、多情又痴情,兼那纤细善感的心,偏偏又世事不遂人愿,撇不开、放不下,日日忧愁。把自己困在自己的牢房里,还会有什么活路呢? 有人说他很幸运,因为他没有看到后来纳兰明珠家族的衰败。可我说他的忧愁很大一部分也许就是因为过早地预料到了这一天。 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府那样,权倾朝野的纳兰明珠并不是完全两袖清风不理俗务,明珠府中腐败之事想必与贾府差不了多少。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虚上来了。正直敏感如纳兰性德又怎么会看不到蛛丝马迹?盛极必衰,亘古不变的真理。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间三百年的时间弹指即过。当我们穿过历史的尘烟,拂开心中所有的杂念捧起那一本《纳兰词》时,你会讶异那合欢花的香气三百年来都未曾消退。 当所有的富贵功名、繁华浮躁如云烟般散尽之后,纯净如水的诗词如愿以偿地回归到了本身的纯净——也许,这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幸运的事情。 天生贵胄,惊世才华,看似万事圆满,谁知你如鱼饮水的隐痛?生死离伤,午夜梦醒后的肝肠寸断,谁能解你心似铅重的忧伤? 我是人间惆怅客。纳兰性德滞留在人间的一抹愁绪、几许惆怅,如同心中那朵高洁的莲花,在浑浊的尘世中纤尘不染的独守。 生查子·东风不解愁 生查子·东风不解愁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 爇尽水沈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樱桃树下独立的女人,为什么在本应酣眠的夜里形单影只?连那背影都写着寂寞,芙蓉花下、鸳鸯瓦上滴下的又何止是露水?恐怕也是愁人心中的眼泪吧。 纳兰的这首词写的是谁,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但他在那一瞬间捕捉到的女人的寂寞与哀愁却如此精准。 这个“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的女人,如果是他的妻,此时夫君又陪在哪个妾室的身旁呢?所爱的人和别的女人情切切意浓浓的时候,又怎会想到煎熬中的另一个女人,无论是身还是心都在忍受着虫蚁噬咬般嫉妒的折磨。 她和她的夫君之间即使有爱情,也是那样的不对等。她的男人可以爱很多很多人,而她却只能从一而终。在最苛刻的时代里甚至男人逝后也要女人洁身而守,以做贞洁烈妇为荣。 这个“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的女人,如果是他的妾,那么这孤独便更透着凄凉。妾的地位本身就很低微,低到可以被男人当作礼物互相赠送。她所能依赖的唯有夫君的宠爱,爱她还好,不爱她,她便一无所有。而妾的情、妾的爱、妾的所思所想又有谁会在意? 不用说身在帝位的李煜,就是富贵之家出身的纳兰都是有妻有妾,甚至先妾后妻。 封建社会里的一夫多妻制总让女人们处在被选择的位置,处在等待的位置。主动权永远在男人手上。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女人只是附属。 男人可以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幌子下,名正言顺地纳妾娶小,从元配发妻之外的二姨太,可一直排到第几十名姨太太。而所谓贤良淑德的正妻的最大美德,就是不仅不能嫉妒自己的丈夫纳妾,相反还要劝说丈夫同意,并以此为荣。 甚至丈夫逝世后也要承担着一个无任何意义的“节妇烈女”的担子。因为孔夫子有言在先:女子夫在从夫,夫亡从子。这在男人看来是美称,在女性看来却是和无期徒刑差不多的一种刑法。而男人在亡妻以后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再娶,并美其名曰“续弦”。 他们更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青楼名馆”和“烟花之巷”,就连不少历史上有名的文人墨客也是如此,不少传世之作都有他们出入青楼的踪迹。如杜牧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一边对妓女嗤之以鼻,一边又在肆意蹂躏她们的尊严和肉体。 他们可以动用宗族的权威,以孔孟之道内说教,俨然为地方道德秩序的维护者、判决者和整治者。“万恶淫为首”,这个“淫”字似乎只是针对女人的。对那些所谓有伤风化的女性,他们可以私设公堂,动用私刑,甚至将犯戒者处死。 不公平的所谓礼教一方面对于女人严格束缚,一方面对男人的行为准则不断放宽。 我试着想要去体会那时的女人,她的心态,她的情感。面对当时封建制度的压制,她又是怎样去忍耐的? 但我毕竟不是生活在那个时代。只能从现在社会中残留的男本位主义来体会当时女人们处境的艰难。其实社会对女人的苛刻有很大一部分依然延续至今。使我稍稍能体会到一些当时作为一个女人的难处,然而我知道,这种体会也是偏差甚大的。 李煜和纳兰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们对女人尚有过真情,有过怜惜,有过尊重。他们对女人的态度并不是浅薄地停留于低级的欲望或者传宗接代之上,而是在与其灵魂相合的同时,“昵而敬之”“爱而护之”。 他们尊重女人的才华,欣赏女人的美丽,懂得女人的丰盈。只有爱她们才能品位出她们的美丽,她们丰富的情感世界,她们的寂寞与哀愁。要不然就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深夜里孤独女子的背影。 他们生命中重要的女子无疑都是幸运的,无论结局如何,遇到一个这样懂爱的夫君此生应该无憾了吧。 喜迁莺·梦回芳草思依依 喜迁莺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埽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画堂深院,天将破晓,啼鸟飞散,花朵也纷纷坠落,可是舞人仍未归来。这是一首李煜描写等待与思念之情的词。 “片红休扫”,那满地的花瓣为何不扫?是怕失去吗?又似乎是作者想挽留住什么,却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用这样一种隐忍、含蓄、作用甚微的方式来表达。他要挽留的是时光吗?还是不忍那逝去的美好?又或者是想把这美丽的景色留着,留给那等待中的“舞人”,等她回来一同分享? 这样一种看似毫无意义的方式,却已经是他所能做的全部。最平淡的语言里包含最深的无奈。 而那等待中迟迟不归的“舞人”又是谁? 有人说这词是李煜中期之作,也有人猜测这“舞人”是随着李煜一起被俘的小周后。 相传后主降宋后,太宗垂涎小周后美色,常夜召其入宫。后主苦闷却又无可奈何,遂作《喜迁莺》。词中的“舞人”即指小周后,写的即是小周后奉旨入宫夙夜不归的情景。 也有人说舞人只是代指而已。 “舞人”到底是什么人已经很难断定了,而我却联想到了传说中的“窅娘”——那个“三寸金莲”的发明者。 为了讨后主欢心,窅娘把脚用洁白的布一层层缠绕起来,缠得尖如月牙。这个女人就用这月牙似的小脚,在一朵朵莲花上舞蹈,她美丽动人的舞姿让喝着美酒的李后主兴奋不已,并从此宠爱不衰。既然皇帝喜欢,宫中的女人们为争宠爱便纷纷仿效。 然而,李煜在欣赏美丽的金莲舞的同时何曾想过,窅娘每舞一步要忍受何等的痛苦?她如同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为了她爱的王子,每舞一步都要忍受像在刀割般的疼痛。这种爱情凄美到已经失去了自我。 关于窅娘的传说不复累述,她也许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做法会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把所有的女人带入了痛苦的深渊。缠足之风自她而始,而忍下所有痛苦,造就这畸形美丽的原因只为了讨男人欢心。 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女人的尖尖小脚成为当时以至后世评价美女的首要条件。 女人的缠足历史,一共经历了一千多年。在这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有数不清少女因受不了痛苦寻了短见,而忍痛活下来的女性,也是受尽了折磨和耻辱。 这美丽的小脚是以女性身心被摧残为前提。通过人为的强力,野蛮地把女子两脚的跖骨脱位或骨折,并将之折压在脚掌底,再用缠脚布一层层裹紧,被缠足的女性步履艰难,而且疼痛难忍,更有可能引发残疾和致死。 民间向来有“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的说法。一旦把天然的脚缠成了“三寸金莲”,女性在劳动和行走、交往方面都十分不方便,大受制约。不仅“男主外、女主内”顺理成章,男强女弱也成了事实。女性若有什么不满,反抗、私奔之类更是难上加难,惟有忍气吞声,听任摆布。 而男人欣赏起女人的小脚也到了疯狂的地步。中国文人们甚至开始研究女人的小脚,并形成了一套研究小脚、小鞋,甚至裹脚长布的一套学问。清末著名学者辜鸿铭尤其好小脚,他还有一套奇谈怪论: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婀娜多姿,会产生柳腰款摆的媚态,那小脚会撩起男人的遐想。他认为女人奇绝之处全在小脚,甚至还有一套品味小脚的七字诀:瘦、小、尖、弯、委、软、正。 辜鸿铭写作时,喜欢把侍妾唤到身边,让她脱去鞋袜,把小脚伸到他的面前让他赏玩,甚至用鼻子去闻脚上的臭味,他觉得这是“兴奋剂”。有时文思枯竭,他便把侍妾的小脚握在手中,顿觉思如泉涌,下笔千言。闻不到脚味时便觉得无法做学问,其怪癖由此可见。 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他们就没有想到过女人为裹成三寸金莲要遭受的痛苦? 男人们亲眼目睹了女性缠足的残忍,却喜欢这种残忍的结果。中国的封建文化把女性置于最底层,只要男人喜欢和需要的事,就不管女人的死活和痛苦,男人就坚决地让女人执行之。女人要做的只是一个“从”字。 男人喜欢女性拥有娇柔的小脚,女人便要自缠小足来博得男性的欢心。男人喜欢女人比自己无能,女人便要变得无能,“女子无才便是德”嘛。男人喜欢女人做什么女人就要做什么,这种思想把一个个天资聪慧的女人变成了愚人。 我欣赏为爱情倾尽全力的付出,却并不欣赏窅娘这样以虐待自己为代价,愚昧的牺牲,她爱得太凄凉。 我更喜欢的是舒婷《致橡树》中所说:我爱你但是要“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诗人所歌咏的女性拥有独立自主的人格、平等独立地去享受爱情,作为一个和男人一样的“人”丰盈而刚健地活着,而不是盲目地附属于他人。 爱一个人并不等于要失去自我,要收获明媚温暖的幸福,首先要拥有独立、高贵的品格。 昭君怨·寂寂锁朱门 昭君怨 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虽然纳兰性德是否真有被迫入宫的恋人“表妹”并无确切的证据,但这首词里对宫女的描述却让人感同身受。 被禁深宫的美女,空有天资却无人知晓,被锁在那朱门之中等待春老。只能在高墙之内,听着宫外隐约传来热闹的管弦之声。一年又一年,在盼望中看着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一切苦楚、孤独、无奈都源于这个“锁”字。 描述宫女幽怨的诗词不胜枚举。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多少年轻女子被掠进皇宫,终身禁锢于宫墙之内,青春活活葬送。例如“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入宫——无疑是古代女子人生悲剧序幕的开端。 大批优秀的民间少女被选入宫,锁进深宫高墙之内,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并且她们只能忠于一个男人,只能等待这三千佳丽唯一的夫君某一日能够宠幸到自己,想尽办法投其所好。“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尽管如此,宫女们常常一辈子连皇帝的面容都没见过,就在等待中逐渐衰老死去。一个女人年轻、精彩的生命就这样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终身失去自由和幸福。 古典诗歌中描写宫廷生活的“宫词”也常常以此为题材,为不幸的宫女代言。宫怨诗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们抨击了这一“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罪恶制度,替那些可怜的女人倾诉苦衷。 纳兰心爱的表妹也深受其苦。挚爱的女人被锁进深宫,他只能遥想着她。在这梨花欲谢之时,“薄暮瑶阶伫立”。他的初恋也同样被深深锁入宫中,成为此生最刻骨铭心的痛楚。 谁会怜惜那禁宫里锁住的宫女,谁又会管她们的爱情?宫中复杂的争宠战争不知屠害了多少无辜的女人。斗心机、争利益,她们的聪明才智都浪费在宫里争斗上,自相残杀,上演一幕幕美人心计。 后宫三千佳丽争一位皇帝,这场战役怎不惨烈!但她们争的并不是爱情,而是出路。如果不争就只有老死宫中,如果不争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机会,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白白老死宫中…… 争宠,是后宫女人唯一的出路。 所以很多皇帝拥有美女无数,却得不到女人真正的爱情。那些美人们屈意承欢的笑容里有尊敬、有惧怕、有心机、有目的,唯独没有爱。 谢新恩·何处相思苦 谢新恩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樱花随春落去,阶前明月温柔地照着满地的花瓣,也照出端坐在象牙床上斜倚薰笼的美人满面愁容。 今日比去年的今日愁更甚。憔悴的面容,散乱的头发,满面的泪痕,却无人怜爱,只因这相思之苦让她愁上加愁。 唉!有谁能了解相思的滋味呢? 这首词似乎是李煜在描述新婚不久的大周后,在暂时的离别中苦苦思念的情景。细腻动人的白描手法充分显现出这位南唐后主李煜对他的大周后的疼爱之情。 自古以来,真正的爱情绝不是异性间单纯生理上的吸引和满足,更不应不是政治和经济交易的筹码或附加物,而是二人从心理上得到真正的契合。 在封建时代,君臣为其子女联姻,向来都是政治行为,从不考虑当事的青年男女是否相互钟情。 这种结合与其说是婚配,不如说是为了扩大、巩固权利与势力,而牺牲子女的婚姻幸福结成的神圣同盟。 然而,李煜和大周后的婚姻却是难得的天造地设。善诗词、精书画、知音律的李煜和通书史、能歌舞、工琵琶的大周后,无论在生活,还是在才艺上,他们无疑都是最理想的伴侣和知音。 二人的联姻可谓天作之合。相同的志趣和追求让他们心有灵犀,息息相通,引出炽热、深沉的爱情。 李煜对大周后的迷恋让后宫三千佳丽都失了颜色。在他的眼里,大周后如同那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西施转世,她凤眼星眸,朱唇皓齿,冰肌玉肤,骨清神秀,不管是浓施粉黛,还是淡扫蛾眉,都像出水芙蓉般富有魅力,令人顾盼不暇。而大周后眼里的李煜,也同样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真命天子。 两人琴瑟相和,日日形影不离,时刻都像影子一样朝夕相伴。任何短暂的离别都显得漫长和煎熬。李煜离开大周后便“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大周后回趟娘家,李煜也要“相思枫叶丹”,写下动人的诗篇。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没有人怀疑他们二人之间的真正爱情。大周后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幸福女人。虽然她的生命短暂,却是从没尝过真正的爱情滋味的女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在娥皇病重期间,李煜除了悉心照料外,为了唤起娥皇对往事的回忆和对人生的留恋,激励她的信心,鼓舞她与病魔抗争的勇气和力量,李煜特将一首《后庭花破子》书赠与娥皇: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李煜借庭前玉树和镜边瑶草、圆月,来比喻他们的美满婚姻和幸福生活,愿娥皇能和他一起长命百岁,白头偕老,岁岁年年花好月圆。 然而世事不遂人愿,最终娥皇还是遗恨而去,留给李煜无尽的思念和心痛。 更漏子·此情须问天 更漏子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这首词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句:“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琼瑶的作品之所以受欢迎,最大的特点就是女主都会遇到个懂她、怜她、疼她、又爱她入骨的男人。这恐怕是所有女人的瑰丽梦想。而琼瑶就恰恰抓住这点,在小说中圆了女人们的一个美丽的梦。 女人的天性里面有受保护欲,总是会爱上可以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君须怜我,君须爱我,君须知我,君须护我…… 这个有安全感的男人没有必要魁梧强大,没有必要力大无穷,甚至没有必要有很多财富。他只需有个宽阔的胸膛,可以容纳女人在他怀里肆意撒娇,可以伸手为怀里的女人挡挡风沙与毒辣的太阳,怜爱地揉揉她的头发叫声“宝贝”。 李煜在国破被掳前给小周后的安全感是充足的,他的性格再懦弱也毕竟是一国之君。在他的庇护下,小周后的日子过得惬意舒适。但是被俘后一切天翻地覆。 赵家兄弟肆意的凌辱,李煜无力保护的悲哀眼神,让小周后陷入了绝望。李煜那宽阔的胸膛已经不能为她遮挡风沙,这位昔日优雅、高贵、迷人的皇后竟再也顾不上风度,开始破口大骂。 女人的优雅来自于无忧的环境,生活的压力甚至让小周后也失去了优雅。 譬如我相信每个女人都可以优雅,但我不相信一个四处讨生活挣钱、独自养育儿女的母亲能够优雅得起来。对未来生活的恐慌,繁重的劳动,待哺的儿女等等等等,种种窘迫的处境只能让她锁紧眉头,攥紧拳头,独自去迎接未知的风雨。 所以当你嘲笑一个女人不够温柔,泼辣粗鲁得像男人一样,手指甲缝里甚至存着黑泥的时候,最好先去想想她生存在怎样的环境。也许她就是一个担起家庭生活重担的女人。你又怎么去责怪她不够干净,不懂撒娇、不懂装扮、不懂风情? 相反,如果有个人能真正地了解她,爱她,怜惜她,帮她分担重担,她也一定会慢慢变得温柔优雅起来。 李煜显然懂得这些,对小周后的破口大骂均已沉默应对。他懂她,懂她的一切变化皆是因为屈辱和不安全感,所以一遍遍地强调他的爱没有变。 “亲爱的,你知道我的心意对不对?我们俩的情意没有任何变化,我们仍然心意相通对不对?……”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纵然香烛燃尽,世态炎凉,但是我们的心意还是没有变对不对? 他在这里强调的,恐怕就是害怕要失去的。李煜和小周后的爱情随着安全感的消失,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磨难。 最终小周后还是爱他的,不然也不会为他承受这么多的凌辱。当一个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时,真的可以义无反顾,付出所有,甚至生死追随。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菩萨蛮·一半残阳下小楼 菩萨蛮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阑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残阳,珠帘,寂寞的时光,是谁突然闯入,颤动了我心的世界…… 纳兰性德本天生多愁善感,至情至性,在他的三百余首词作中,无论婉约抑或豪迈,都让人读罢之余,或多或少生出沉重的感叹,又或者凄婉的伤感。然而这首《浣溪沙》却是他为数不多的、带有轻松而欢快风格的词作之一。 词中依纳兰性德的视角描写了一幅动态画面:在无聊情绪中望着窗外,四周的景色没有什么颜色,一片暗淡。忽而一个美女骑着马神采飞扬地走来了。虽然那女子只是轻施粉黛,却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风韵与清秀。 四目相对时,她羞涩地低下了头,然而经过之后,她又忍不住地回头张望。美丽的姑娘啊,莫非你也是像我欣赏你一样在欣赏我吗? 那种你猜,我猜,猜也猜不透的暧昧眼神,让他的眼前犹如一片萧条的原野中生出了一支翠绿的藤蔓,那藤蔓迅速生长缠绕,把心缠绕得仿佛要开出花来。 女人无疑是这个无聊的世界里最大的惊喜,哪怕是窗外偶然路过的盈盈倩影,也可以绽放一道美丽的光芒。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位美丽的女子,便没有纳兰的这阙好词。因为有了这些女性,诗词便愈发情味浓郁,美丽而丰盈。 从“关关雎鸠”起,诗歌就有一个永恒的主题——爱情。诗歌里有爱情,便有了一个个如诗一般至情至性的女子。 水做的女人,孕育了世界,水晶一样精灵剔透的心,总会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深深浅浅地描画出一抹烟波,纯净这个混沌的世界。 女人是情感型的动物,敏感而多情,所以她们极希望被关注、被亲近、被爱护,希望一生一世生活在爱的氛围中,爱别人也被别人爱,为此,她们会献出所拥有的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有如此痛切感受的,更多的该是女人。正是这种至情至性的情感温暖着世间。 诗词之生生不息,古而不旧,愈古而弥醇,正是由于其中浓郁的情感,并用诗情画意般的笔触再现了人们丰富的情感世界。最美、最脍炙人口的诗,往往是最感人的爱情诗。 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事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鹊桥仙·倦收缃帙 倦收缃帙,悄垂罗幕,盼煞一灯红小。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 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尽、荒鸡唱了! 这两首词连在一起来看,似乎是讲述和恋人间的互相责备抱怨。两个人在互相推诿,互相指责。纳兰性德写这两首词的目的好像都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 如此说来,纳兰曾经和一位江南女子有过感情纠葛,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多情从来就是一柄双刃剑,一旦毫无保留地付出真情,就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全身而退。 如果这首词的感受是来源于词人自己真实的生活,那么,多少也暗示纳兰曾经有过这样曲折的恋爱经历。 关于纳兰婚外的爱情遭遇有两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一个是他有一位爱过,甚至有过婚姻之约的初恋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后来美貌的表妹被选入宫,从此相爱顿成陌路,再也无缘相见,这段未了情给纳兰留下无尽愁绪与哀怨;另一个说他最后爱过一位叫沈宛的江南才女,置为外室,后来因为种种阻隔二人分手,这也给多愁善感的纳兰公子留下了关于失恋的深刻记忆。 自然,所有这些都没有可靠的文献证据,只有蛛丝马迹供人猜测。更不能排除有演绎杜撰的成分在,但是,撇开这些故事的可靠性不说,单是看纳兰词,他的感情世界确实曲折坎坷。 纳兰的御前侍卫身份决定了他要常常跟着皇帝到全国各地巡查。因此离别对于他和家人如同家常便饭,他有太多的时间体会与心上人离别的苦楚。 “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离别时节”。人生苦短,离别频繁,以至于他说出“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这样近乎出家人说的话。心情好的时候,当然也可以想象一下重逢之时,两人相依相偎,叙述离别时的种种见闻,种种思念、离别仿佛也成了他们多情的见证。 读纳兰词,我们往往被他那细腻、真挚、缠绵的神情感动和震撼,但不能因此认定他就是一个完美的爱人。他毕竟身为一个封建社会中富贵人家的公子,纵是多情之人、怜惜女人之人也有一定狭隘局限性。当时社会给予他们许多男性特权,如果放在今天如此深情,但也多情的纳兰也不一定能让女人幸福。 从饮水词里众多悼念妻子的词来看,仿佛纳兰性德一生最爱的是他的原配妻子卢氏。有这样一些话:“知己一人谁是?已矣!”“鸾胶再续琵琶,问可及萼绿花?”“便帐中重见,哪似伊家?”“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十一年前梦一场”…… 妻子去世留给他的痛楚丝毫不亚于与初恋的分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是结发夫妻。后来续娶的妻子再也没有当初的激情与迷恋了,即使相遇江南才女沈婉,也只发出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感慨。 一、土 南唐与大清是李煜和纳兰性德各自生活的两个朝代。 李煜的皇子出身自不必说,纳兰性德的家族也与康熙皇帝有着很深的渊源,王权、势力给他们带来几代人享之不尽的奢华富贵。 权利、地位、势力、财富这些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对他二人来说却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土生金 公元937年,徐知诰在五代十国的乱世中,废黜吴帝杨溥,登上皇位,国号大齐;次年,徐知诰改姓名为李昪,改国号为唐。于是,在乱世之中,南唐走上了中国历史的舞台。 这个李昪即为李煜的祖父,传位于李煜时已是第三代。南唐地处江南富庶之地,但从其父李璟开始,国力已经日渐衰败,南唐向宋称臣,年年纳贡,苟安于江南一隅。 命运却一味地不按常理出牌,执意让重瞳的他做这个皇帝,让他的五个哥哥一个接一个地早早死去。身为老六竟成了唯一的皇位的继承人。 到李煜嗣位之时,此时的南唐国内政治、社会矛盾积重难返。李煜其实是接了个烂摊子,他只是毫无作为地接着让它烂下去罢了。 纳兰家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入关前可上溯至海西女真叶赫部。其部首领贝勒金台石在对抗努尔哈赤统一东北女真的战争中,城陷身死。 纳兰性德的曾祖父名金台什,其妹孟古嫁努尔哈赤为妃,生了皇子皇太极。其后纳兰家族与皇室的姻戚关系也非常紧密。 纳兰性德父亲是康熙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纳兰明珠,母亲觉罗氏为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 纳兰明珠官居内阁十三年,“掌仪天下之政”。作为封建权臣,他也利用皇帝的宠信,独揽朝政,贪财纳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打击异己,在封建统治集团的内部斗争中,历经荣辱兴衰,有起有落。 因而可以说,纳兰性德是皇族贵胄、富贵荣华的家庭里出生的。然而,也许是造化弄人,纳兰性德“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尽管有了王权、势力、财富做土壤,李煜、纳兰性德二人的身世背景闪耀无比,他们却偏偏成为人间最不快乐的两个人,这也正是这两人的传奇之处。 土克水 一个是薄命君王,一个是销魂才子,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个生于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二人拥有惊人相似的身世背景和性格特质。 同样是沉淀了君王臣子的俊采懿范,同样是饱读诗书,多才多艺却阅世甚浅,也正是人生得意的青春年华,李煜与纳兰性德却发出了无限的悲情感慨,前后写出了人间至悲之音。 李煜和纳兰性德自小被呵护得无微不至,什么东西都来得太容易,什么事都太顺利了,什么都不用操心,自有人去安排妥当,自己只需伸手就可以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唾手可得,正是这些造就了他们二人性格中软弱的一部分。 所以等遇到挫折时才会没有止境地悲了又悲、伤了又伤。 这深度的忧郁是他们写出好词的根源,却也是他们性格中最不济的一面。 李煜最后甚至到了日日以泪洗面,无法自抑的地步。 他缺乏的是一个帝王应有的理想。纵观他的一生,除了最开始期望做个隐士外,剩下的全是沉浸优裕生活之中的懒散享受。就连“渔父”之愿也是为了向其兄表明心迹。他只看到了渔父的自由自在与世无争,恐怕根本不知道天下还有孤苦寒冷的人生吧。 沦落为阶下囚的日子就够他悲悲戚戚了,如果真过上贫民的日子日日饥寒交迫,真不知道会发出怎样的感叹。殊不知他那阶下囚的日子,也比生活在最底层的贫苦百姓不知道要幸福了多少倍。 一个生命为理想而绽放。李煜是个没有任何追求的人,所以每天的所思所想才困在旧事里无法挣脱。 周稚圭说:“纳兰性德容若,南唐李重光后身也。”然而纳兰性德的忧郁略有不同,李煜是被动地哭,纳兰性德是主动地叹。 纳兰性德的忧郁主要来自精神上面的空虚和理想的落空。爱情与友情成为他诗词创作的两大源泉。哭爱情之殇,颂友情之贵,念知己之苦…… 但反观纳兰经历的这些所谓悲情,都不应成为他整日郁郁寡欢的理由。他不知道人间尚有多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呢?普通人每天都要为一日三餐奔波,都要为能够生存下去挣扎,再多的苦难,再多的悲情都要抛弃到身后去。 没有经历过太多的磨难,所以感受到了一些便伤春悲秋起来。如果他们能够乐观一点,看看手里所拥有的、还剩下的东西是那么丰富,是多少人望眼欲穿也得不到的,会不会就快乐点呢? 总之,王权、势力这个“土”壤里除了供给优越舒适的生活和富贵荣华,还影响了他们性格的形成,让他们从小保持着一颗真实、纯洁、无忧无虑的心灵却缺乏磨砺,“克”掉了他们身为男儿的韧性,给了他们如水般软弱、忧郁的性格。 二、金 生于钟鸣鼎食、莺簇燕围的帝王世家的李煜和生于“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的纳兰性德,都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同样自小便濡染了世间的种种骄奢浮华,温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这便是二人的“金”。金给他们带来的是高高在上的地位、富贵的生活以及种种特权。他们拥有的是高于寻常百姓几百倍、几千倍、几万倍,甚至无法想象的丰富物质条件。 从他们的诗词中也可以看到“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车如流水马如龙”之类的对奢华生活描述。 金生水 由“金”而生的是“水”,那么水便是在这种生活的基础上所产生的性格、才学,他二人也因此拥有如水的性情和才学。 他们自小受到最好的教育,博览群书,弹琴弄曲,可以风花雪月,什么都不管躲进小楼中潜心地研究学问。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琴棋书画、写诗弄词的,虽然有天资,但是后天的物质基础无疑是滋养这天资的温床。 试想他们如果生在贫苦百姓家里,会是什么样子呢?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每天只想着怎样活命,连书籍和笔墨纸砚都买不起又谈何诗词? 也正是这种无后顾之忧的物质生活让他们可以去雅致的生活,可以在美酒音乐中领略生活的美好。自出生到成年他们接触到的都是美丽的东西,没有破败、没有污垢、没有粗陋、没有肮脏、没有…… 成长过程中没有过多地接触到人世间的黑暗面。“阅世愈浅而性情愈真”,所以,他们同样拥有如水般单纯、真挚、唯美的性格特点。 “真”与“纯”可以说是一切文学作品拥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保证。 纳兰词、李煜词都具备“真”与“纯”的特点。纳兰性德与李煜的词都是有感而发,发自本真的内心,没有丝毫的无病呻吟和恭维奉承,因为他们不需要讨好谁。没有顾虑地运笔,如行云流水毫不沾滞,任由真挚、纯洁、充沛的情感在笔端自然倾泻。词句完全不加雕饰,信笔挥洒中流露自然之美,天籁之音,自然鸣之。 写真意、抒真情毫不造作,他们以真情实感作词,所以才会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可以说真挚的内心和情感贯穿于二人一生的词作中。 李煜前期主要写男女情事、宫廷宴乐,感情率真而不失其赤子之心,如“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笙箫吹向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归时休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而李煜后期的哀痛之音,更是发自肺腑,字字血泪,万千哀怨如“一江春水向东流”般汪洋恣肆,长流不断,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般撩人心怀,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绝望。 无论是追忆故国,还是感叹人生无常,李煜的词都散发着来自内心的深厚情感,字字动人心魄。 纳兰性德也常有口语、俗语入词,如“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秋淡淡,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等等。 李煜和纳兰性德能够把自己内心的感受直接地注入读者心田,畅通无阻,跟他们用语平白清浅,通俗易懂也有直接关系。 他们能用我们极为熟悉的语言去表达人们寻常说不出或者不知怎样说出的词句,读过后不禁惊叹:呀,我的心情就是这样子啊!继而心有戚戚焉。 语言虽然通俗但丝毫不显庸俗,反而空灵剔透得清澈澄明。如清风明月、潺潺溪流,如丽日下的茉莉花,如蔚蓝天空飘过的白云,如出水芙蓉犹带露痕之清新怡然。 另外,纳兰的词和后主的词一样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灵气质,纤尘不染,独具一种无需铅华却更显天然风韵的美。 相似的身世背景和性格特质使二人的词作中不自觉倾注了至真至纯的情感(笔下至善至美的词句不正是他们清澈心灵的写照吗),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使我们读来如一泓清泉潺潺流过,清冽透底,忍不住以手触之,却发现那惆怅竟是如此冰凉刺骨。 金克木 也许真的是“古来才命两相妨”,这豪华富贵的生活成就了二人,同时也桎梏了二人的理想和志向。 身为南唐后主的李煜不得已身为君王,经历了爱妻早逝,国破家亡被俘,离开故土北上沦为阶下囚,在愁苦中常常回忆起往日的风光无限、至高无上和那梦里常常回到的江南锦绣之地,过着“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悲惨生活。 李煜的一生正如袁枚所说:“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他把感情看得太重了,注定了他只能是一个诗人。 他的性格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一国之主,向往渔夫般潇洒的生活,然而又不得不去做君王,天才诗人去做一国之君是多么不搭调。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许就没有这败国之恨了,如李白般只做个风流诗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纳兰性德生于满清贵族世家,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宰相,自己又是深得康熙皇帝宠爱的御前侍卫,虽与李后主身世相比差一点,但他的事业也算是一帆风顺。 他的生活本应该是很舒适优越的,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必须整天小心翼翼地不得自由。虽身居高堂之上,但政坛上尔虞我诈,与青梅竹马的恋人被迫分别,爱妻的仙逝,好友顾贞观等真正的人才被排挤埋没,自己的理想也因种种桎梏不能实现。 与李煜相比,纳兰性德短暂的一生没有经历过重大的变故,但是纳兰性德却有着不羁的个性,现实的一切都让纳兰性德感到窒息。 他蔑视功名,却不得不领了“康熙侍卫”这个肥缺恪尽职守。纳兰性德也正如他的好友顾贞观所说:“所欲建之业,百无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他的显赫家世,他的高官父亲,所遵循的礼教缠住了他的手脚。他的理想被捆在一个御前侍卫的职位上逐渐枯萎。 于是他将自己沉溺在友情与爱情之中,仔细体味其间的欢乐与悲伤,寻找解脱之途。他的痛苦已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的落寞与苦闷,更包括对好友们如顾贞观之类落魄才子的同情与悲悯。 他们二人眼中的世界是一个悲剧的世界,他的人生观是一种悲剧的人生观。 这“金”字的出身、政治的无情、现实生活的残酷,像绳索一样捆住了纳兰性德与李煜的理想和情感,因而他们无论是写悼亡词,还是写风花雪月都渗出一种哀婉凄清的离愁别绪,令人读来悲思欲绝。 耳濡目染世间的种种骄奢浮华,历经世间众多美丽的事物,精神上反而愈发空虚。本应是外人眼里羡慕的风光得意,对他们来说却并不快乐。 不过他二人的愁也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面对充满悲剧的人生,我们完全可以在他们的词中感受到两人敏感纤弱、凄婉欲绝的痛苦灵魂,有一丝的造作便不会写出这类好词。 所以,李煜、纳兰性德富贵豪华的生活一方面成就了他们,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这悲情不断的根源之一吧。 三、水 有人说作为悲情一派的词人,李后主堪称开山祖师,纳兰性德师承其后。 李煜、纳兰性德虽然生于不同的时代,经历也是大不相同,然而二人如水的性格、愁苦心态却大致相同。 同样是饱读诗书,多才多艺却阅世甚浅,成长过程中的他们过得太顺利。没有经历过磨难的人往往心理承受能力很弱,一点点不顺心的小事便惹得伤春悲秋起来,更何况是国破家亡、与爱人生离死别这样的人生剧痛。 诗人敏感多情的性格致使他们的痛苦比别人更加强烈和深刻,于是,他通过诗词力图纾解这种痛苦,然而他非但不能解脱,反而越陷越深。 愿不遂则气郁于心,久而久之,如顽石塞胸。如果按现在的说法,也算是抑郁症了吧。 由此不难得知,人的心理状态与他的境况与性格有很大关联。 李煜与纳兰性德性情如水,愁怨也如水。他两个不约而同都用水和雨来述愁。 在李煜心中,浓愁似水流也流不尽,词中便经常使用“水”的意象来言己之愁,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等。 而在纳兰性德的《饮水词》中,雨曾出现过百余次,又多是愁风愁雨:“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愁雨愁风,反把春耽搁”等等等等。 为什么诗人们总喜欢用水和雨来表达自己的哀愁呢? 水柔而向下,无形而连绵不断,时而滚滚时而奔腾,向东而逝自古不息,似一去不复返的年华般有种时间漂流感。如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那东逝之水便如同时间的流逝,历史的进程。 用它来形容哀愁的绵绵不绝,或者心潮澎湃,或者沉郁低落,或者对年华逝去的怀念再合适不过。 李煜的愁来源于过去,那么“水”的流动、东逝之姿正好符合这种状态。于是他将无法挽回的往日,和无法摆脱的愁苦都化作了东流的逝水中。最具代表的是这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水”和“雨”均是词人眼泪的化身。跟“水”相比,“雨”突出的仿佛是空间感。 纳兰性德的“愁”情凝聚心中,如乌云遍布,顷刻间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都被这愁云笼罩,密密匝匝的雨丝令他无处躲藏。漫天的愁雨将他死死围住,不得脱身。向前走是雨,向后退亦是雨。雨点打在地上、房顶上、花上、叶上……声声凄凉。他被这愁苦包围,笑也是泪,哭也是泪。 “雨”的世界朦胧凄凉,幽冷缥缈,也许这正是纳兰性德词作所要表达出的哀愁的意境。 李煜和纳兰性德借“雨”、“水”言愁,足以说明他们如水的个性,多情、柔软又不失刚强。 他们的水之刚表现在其始终如一的多情和高洁上。姿态并没有因环境和状态的变化而改变,词中的高洁如当空明月般令人仰望。 月亦是诗人口中常见之物。月在李煜和纳兰性德词作中也多次出现,李煜词中出现了十三次,纳兰性德词中出现了一百三十一次。 “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新月似当年。”李煜《虞美人》中的月寄托的是对故国的思念和亡国的悔恨,这与他被俘后日日追思往事,常常以泪洗面有关。 “断肠明月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纳兰性德在《苏幕遮》词中写明月依旧,人却不再,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李煜凭吊往事,纳兰性德思念爱人。 往事浮现,黯然惆怅。空见当时明月,心中自然充满哀愁。虽然内容不同,却同样饱含了对往日的追忆,以及物是人非的惆怅。二人情感的真挚与悲凉、寂寥、痛苦的风格一脉相承。 他们心中满怀的惆怅无人可以倾吐,只有对着见证了他们经历的明月诉说哀伤。 “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明月不会说话,却是他们最忠实的知己。 水生木 由水而生木。如水的性格向来是向往自由自在、浪漫不羁的。他们的理想和志向都在富贵荣华、地位权力之外,李煜如此,纳兰性德亦如此。 李煜的早期诗词中有两首《渔父》: (一)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二)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身在帝王之家,深知荣华之累。这两阕词充分表达了他所向往的理想中的生活。 李煜一生经历皇子、太子、皇帝、阶下囚等多重角色。自小生长在深宫之中,万众仰望的尊位让他从小保持着一颗真实、纯洁、无忧无虑的心灵。 那无与伦比的才华与艺术修养造就了他浪漫、单纯、高贵的情怀,却无法适应那强加在身上的帝王身份。 同样,纳兰性德于繁花着锦之中,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歌以咏志,在他的咏物词作中,甚至雪花也能代表自己的人生态度。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洁白的雪花,不喜在人间嘈杂热闹之地,但在“冷处”偏美妙多姿,盈盈自天宫飘飘而下,如此高洁、“别有根芽”的雪花不正是纳兰性德自身的写照吗? 雪花“不是人间富贵花”,纳兰性德亦不以人间富贵人自居。他对自己的家世和地位从未感到优越而自鸣得意过,反而视之为樊笼。 纳兰性德分明是借雪花以自况,抒发不慕尘世荣华富贵、厌弃仕官生涯的态度,标榜自己孤高的品格、冰肌玉骨的自然品性,以及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志向。 水克火 水样的性格注定了李煜、纳兰性德二人和他们所生活的环境、所从事的所谓“事业”格格不入。 李煜从来就不喜欢战争的残酷与政治的血腥。一心只想逃避在风花雪月中,君主之位对他并无吸引力,娶了娥皇之后更是整日沉醉在温柔乡里、丝竹歌舞中。 当皇子的时候,他还幻想着当一个相忘于江湖的渔人、隐者,以逃避宫廷中的权力争斗。不过他只知道羡慕渔夫的自由潇洒,却不会想到渔父寒衣少食,风餐露宿的窘境。 明知不可能却又自称钟山隐士、莲峰居士的李煜,看不到人间疾苦,他的理想纯粹建立在想象之中。 太子死,父皇逝后,李煜在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做的情况下做了皇帝。只是,这个皇帝并不觉得自己是黎民百姓的皇帝,坐拥天下,心中却无天下,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作词、听曲、闲愁、迷恋、感秋伤春。 所以他的词中几乎丝毫没有表露过一分,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的同情怜悯。这样的他,又怎么能成为一个为天下子民带来福祉的君主呢? 这么看来,南唐国败是必然的。 纳兰性德的人格在龌龊浑黑的社会现实面前处处受扼,他与李煜不同之处是他无法逃避。他希望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侧身官场而与官场排挤的那些个文人志士为伍,不愿与“禄蠹”同流合污。 但他又难以摆脱命运安排造就的一切。理想和现实的矛盾让他异常疲累苦闷。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他的词作中多有影射。他的《金缕曲》中就表达了愿与梅花为伴,高洁自持,不坠俗流的愿望。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 又如《眼儿媚·咏梅》中: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别样清幽,自然标格”,不与凡花为伍,清纯脱俗,自古以来就是崇高人品的象征。将梅拟人,只求清淡雅洁,这样的他怎么能适应皇帝身边的侍卫生涯? 他对自己的地位从未自鸣得意过。相反,感到了深深的厌倦。他在寄好友张纯修的信中言道:“又属入直之期,万不得脱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囊者文酒为欢之事今只堪梦想耳……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 一句“从前壮志,都已隳尽”,叹尽无奈。 在理想和现实无法调和的矛盾困惑中挣扎。纳兰性德身虽处高门广厦,但心中长存山泽鱼鸟之思,如其诗《野鹤吟·赠友》中所言: 鹤生本自野,终岁不见人。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忽然被缯缴,矫首盼青云。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 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怜君是知已,习俗苦不更。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身不由己困于樊笼,期盼如野鹤般青云腾飞,获得自由的理想,其视人间富贵如鸿毛的高怀情操,不慕尘世荣华富贵、厌弃仕宦生涯的决心的确令人钦慕,但这样的性情也注定李煜和纳兰性德在政治、权力这团烈火面前只能是个失败者。 四、木 李煜、纳兰性德两位词人的理想、志向在前面已经说明,不复累述。他们以纤柔善感的赤子之心,以不染凡尘的纯洁去感受人生,将纯真的性灵用自然浅畅的语言熔铸成词,抒发未酬之志,哀伤一生之不平。 木生火 “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便工”,正因为李后主的悲惨境遇、多愁善感和旷世诗才,故“以血书”,“以词哭”。 李煜词笔,挥洒自如,常常以寥寥数笔写人间大悲,以怀念昔日之荣盛反衬今日之凄清。 王国维评论李煜:“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将本不登大雅之堂的词引入上流社会,变俗为雅,开辟词话新境界的开拓者就是李煜。清末词人王鹏运称李煜为“词中之帝”,词帝之称由此而来。 而纳兰性德亦选择了用诗词来寄托和抒发自己有志不达的苦闷忧愁。无论是抒写幽思恋情,还是抒发兴亡之叹都能倾心吐腑,王国维评论纳兰性德:“纳兰性德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由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两人都曾有过至情至性的情感经历,亦因此有了至伤至悲的满腔愁绪,用那至真至纯的情感写就那至善至美的词作,都以非比一般的才华与人生顿悟实现了词风的超越。 纳兰性德与李煜同样用满腔的泪水,刻骨铭心的爱恋,永久的哀痛,无尽的思念,以痴极恸极的挚情至语来倾诉,真乃“古之伤心人”也。 后人评说之众,多说无益。我们只需亲身体会,细细诵读便知纳兰性德词与后主词是用血泪凝成的。词中捧出的是他们怦怦跳动的真心,火热得足可以燃烧读到它们的人。 正是因为李煜、纳兰性德以志为木,以词为林,树立起自己独特的标格供世人仰望,才使他们真正的事业与成就在政治之外的文学领域燃起了熊熊烈火。 这团火照亮了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的天空,给他们带来了在诗词界的巨大成就,永远闪耀的名望与地位。 他们的悲情造就了他们的绝世名作,他们用生命来写就的词,根本就无需过誉,只凭流传千年、百年后仍然脍炙人口,就足以说明他们的成就。 木克土 土在这里代表的是王权和势力,这两样与他们的理想与志向更是格格不入。 李煜为王权所累,纳兰性德却是鄙视王权与封建势力。二人的悲剧也在于都不得不屈从王权和那股强大的势力。然而压力越大,内心的反抗也越大。 当李煜刚开始享受王权带给他的便利时,他的王权却被生生夺去了。继而赵匡胤又用手中掌握的王权把他沦为阶下囚。赵氏兄弟的责难侮辱,只能吞下去,不能说、不能诉。他将满腔的悲愤愁闷化为一阕阕悲词,做着最无力的反抗。是的,不然他又有什么办法反抗呢?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阕《虞美人》最终成为绝命词传至今天,用千年的时间告诉世人他的不甘心。 与李煜相比,纳兰性德的反抗直接表现在字里行间。在君主政治的统治下,官僚们都是结党营私、互相排斥的,纳兰性德最看不惯这种事情。 除却自身“用非其志”的遭遇,纳兰性德看到更多的是那些真正有才能耿直的有识之士遭到当权派的排挤,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如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等人。 这使他气愤不平至极,写下许多与好友唱和愤世之词。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在这首《金缕曲·赠梁汾》中,他慷慨激昂地站在了顾贞观之类受朝廷排挤的人才一边,把朝廷里的官员形容成因嫉妒而散布谣言陷害之辈。他为有才能的人抱屈,也对“自古以来”压制人才的那种权势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虞美人·凭君料理花间课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这些纳兰性德极为欣赏的人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生活窘迫,而一些庸碌之才、鸡犬之辈却青云直上。 他对官场上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腐败糜烂现象鄙视且气愤,在词作中毫无顾忌地进行揭露和讽刺。 在这个层面上说,纳兰性德已经不只是一个仅仅写些凄美艳词、风花雪月、顾影自怜的富家公子了。 能够将官场的丑陋看得如此清楚,对国家命运的忧思,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作为当权者纳兰明珠的儿子,真正的贵族,纳兰性德能够有这样的眼界和心境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在这方面,他与沉浸在自我中的李煜相比,眼界和心胸要开阔远大得多,因为他的眼中有“他人”。 五、火 火代表的是事业与成就。 如果说写诗作词是二人业余爱好的话,那这把业余的火两人烧得都够大了。论诗词的成就,这点前面已经说过。在这里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而李煜与纳兰性德区别最大的地方亦是这把“火”。 火生土 对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们二人一个恪尽职守,另一个却毫无责任感。纳兰性德是前者,李煜是后者。 先说纳兰性德,二十六岁从一个小小的“弼马温”职位做起,他一直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姜宸英在《纳兰性德君墓表》中描述道:“尝司天闲牧政,马大蕃息。侍上西苑,上仓促有所指挥,君奋身为僚友先。上叹曰:此富贵家儿,乃能尔耶!” 他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工作,然而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他是个极其负责的好员工,得到皇帝老板的赏识,加薪升职是没有问题的。 很快,纳兰性德由三等侍卫升至一等,“御殿则在帝左右,扈従则给事起居”、“吟咏参谋,多受恩宠”。皇帝诗兴大发时他随声唱和;皇帝若有著述,他受命译制;皇帝行猎,他则执弓冲突,跃马随围。“上有指挥,未尝不在侧”。 文武双全、尽职称诣的纳兰性德很得皇帝喜欢。金牌、彩缎、弧矢、佩刀、鞍马、诗抄等赏赐源源不断,令人称慕。 虽然纳兰性德不喜结交官场中人,不喜欢跟那些弄权之徒同流合污。除了和顾贞观,他又与忘年之交严绳荪、亲密朋友张见华等,都有倾诉过自己“倚柳题笺,当花侧帽”的志趣。 但是纳兰性德却把这“事业之火”烧得很旺,但可惜那只是尽责而已。当他看到官场的黑暗面越多,心里的抵触就越来越大,因为太尽责了,身体也愈发疲累。身心均不畅,病便来袭: 虞美人·黄昏又听城头角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人在天涯,残阳如血,病中人孤独地守着药炉,一声叹息,沉沉地坠在一行清泪里。 但毕竟这工作让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带来了很多布衣平民不能得到的便利,带来了尊严,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而李煜却可以说是一位极不专业的皇帝,他把他的皇帝“职业”当做了享受的工具。 李煜作为一个皇帝玩忽职守,不以政事为要,依然生活得跟他身为皇子时一样,整日作词弄曲,歌舞娱乐;沉浸于大周后的温柔乡里,沉浸在“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的小别相思里,是一个根本不顾国家处在“危急存亡之秋”的国君。 说白了,李煜其实就是一个十分自我的人。国家、百姓什么的都在他的关心之外,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爱着的周后。 可以向宋纳贡,可以对宋称臣,可以置百姓于水深火热当中,而自己依然我行我素,毫不痛心。唯一让他痛心的是一生挚爱的周后的去世。在他的眼里,爱情胜于一切。 直到兵临城下,李煜才意识到大限已到,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被虏之际做下这阕《破阵子》: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几曾识干戈?王权在握的时候不觉得珍贵,可再不喜欢的东西等到被硬生生夺走的那一刻也是痛心疾首的。 从没真正见识过战争残酷的李煜,终于知道这会让他失去什么了。 可是他在仓皇辞庙之际依然只是垂泪对宫娥,关心的只是自己被俘虏后的生活,自己是否会被折磨得沈腰潘鬓?话里话外依然没有百姓的影子。 说他逃避也罢,说他是因为太仁义不忍战争也罢,说他没有雄心大志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词里根本找不出悯怀天下的感情。那些绝世名句可有一句是忏悔怜悯他的子民的词吗? 所以,对比纳兰性德与李煜的“事业”之火便可以看出高下之分。纳兰性德在这方面确实要高李煜一筹。 火克金 曾这样假设:如果纳兰性德与李煜的身世与出身不是如“金”般的皇亲贵族,他们会怎么样呢? 如果李煜不是皇子,最后他也登不上帝位的话,便不会被王权所累了吧?那么也就没有了后面的国破被虏,没有了对故国的深深怀念,没有了整日以泪洗面,又哪来那么多的愁怨?最后也就没有了这些凄婉至极的好词了。 说白了,他在诗词上至高的成就正是因为身家被毁、王权被夺造就的。 他们家族几世传下来的帝王之位就这样被他葬送,只留下几十阕绝世之作任他缅怀凭吊——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最好的词大都是在国破家亡之后所做,可以说李煜诗词上的最高成就是以失去国土王权为代价的。 纳兰性德父亲位高权重家世显赫,他却从没因此而感到荣耀。“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只用这句话轻轻带过。 这“乌衣门第”的负累是他忧愁的成因之一,也是他摆脱不掉的黄金枷锁。无数次想挣脱都挣脱不掉,反而愈勒愈紧。 在他给朋友的诗《野鹤吟赠友》里这样写道: 野鹤吟赠友 鹤生本自野,终岁不见人。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 忽然被缯缴,矫首盼青云。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 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 怜君是知已,习俗苦不更。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潜意识里,他把这富贵名利视同污水浊流一般,方才有这句“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富贵中人却说:“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纳兰性德把他的家世视作鸿毛,倒去向往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纳兰性德诗里词里常常流露出对官场的鄙视和讽刺。可是他的父亲却恰恰是朝廷重臣,弄权高手。他难道连他的父亲也一起鄙视讽刺了吗?并非如此。 有资料显示纳兰明珠和纳兰性德父子感情甚笃。 对于自己的父亲,纳兰性德是非常敬爱和孝顺的,而纳兰明珠也是舐犊情深。据说有一次纳兰明珠染病,他整日整夜服侍左右,为方便照顾,更是衣不解带,多日后脸色竟变得憔悴不堪。直到明珠病情好转,他才转忧为喜,并欣喜地告知亲朋好友。 遵循礼教、重情重义的纳兰性德,在孝顺父母方面是毋庸置疑的,但在政见上是否相合就说不准了,至少也是有些矛盾的吧。那么,叛逆的他与父亲纳兰明珠的关系肯定也是有些许微妙吧? 六、君之人生谁做主 理一遍李煜、纳兰性德二人的人生,心中脉络越发清晰。虽资料有不翔实之处,却基本能看到他们二人的人生轨迹、性格成因。 比较二人,就诗词来说不分上下,然而就作者本人来讲,我更喜欢纳兰性德多一点,因为他的悲伤不都是源自自我的悲伤。 除去诗词不说,我其实不是很赞同二人的悲观厌世。 我们的人生有很多是不可以自己选择的,比如出身、比如父母、比如说很多不可抗拒的因素,可是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态以及我们的人生。 是的,因为人类的渺小,总有那些无法抗争的力量左右着我们。我们主宰不了外界,却完全可以主宰自己。 如果纳兰性德和李煜能够将往事释怀,看淡人世间的愁苦、分离,,也许就没有这样的多愁多病身了。或许还会以最佳的姿态去迎接人生的夕阳,一直坚强地走到尽头吧。 忘掉悲伤,忘掉一切不好的东西,我们的人生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哪怕有不可抗拒的因素也要乐观地去面对。 当一个又一个磨难来临,不要怨天尤人,在乐观豁达、洞察世事的人眼里拥有的永远比失去的多。 附录一 舍身为佛奴的末世帝王 李煜生活在一个信奉佛教的帝王之家,南唐烈祖李昪、中主李璟皆崇奉佛教,所以李煜自小也深受佛教思想的熏陶和浸润,佛教对其人生思想和文学创作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据南宋陆游的《南唐书》中记载,先主李昪之父名荣,曰:“荣性谨厚,喜从浮屠游,多晦迹精舍,时号李道者。”而李昪有二姊,亦曾投寺为尼。李昪六七岁时相继丧父丧母,因孤贫无依亦曾托身佛寺中。 康熙《凤阳府志》载:“潜龙殿在开元寺内,南唐先主李昪微时常寓寺中,故名。”李昪父、姊皆信佛,他自己也从小托身佛寺,受佛教思想的影响深刻。 登上帝座后,李昪更是信佛有加。在建造佛寺、招延僧侣、写经译经、推广佛教等方面都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和物力。 中主李璟也继承了其父的佛教信仰,知名僧侣们时时受到中主延纳和礼待。从流传于世的中主与佛徒的交往事迹中,可以看出,讲究机锋顿悟的佛理样思对其影响尤为显著。 那么对于出生在这样一个信奉佛教世家的李煜来说,佛教既贯穿他的整个生命历程,也就影响着他的种种思想表现。他的词不仅寄予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且蕴涵着深深的佛理禅机。 为了提倡佛教,李煜在位期间大力崇修佛寺,广度僧侣。 据宋无名氏著的《江南余载》卷下记载:“后主笃信佛法,于宫中建永慕宫,又于苑中建静德僧寺,钟山亦建精舍,御笔题为报慈道场。日供千僧,所费皆二宫玩用。” 《十国春秋》记载:“开宝三年(970),春,命境内崇修佛寺,改宝公院为开善道场。” 可见李煜即使是在南唐风雨飘摇、国库空虚之际,仍不遗余力地从事扶持佛教的事业,把整个身心都寄托在佛教上。 李煜如此信佛佞佛,必然也影响了他的臣子,以至南唐诸臣亦多信佛,全国上下信佛者众。 如曾任潭州节度使的边镐,人称“边罗汉”、“边菩萨”、“边和尚”;又如中书舍人张洎,更以谈佛为逢迎,每次觐见,必论佛经,因而得宠。 李煜信佛几至痴狂,不仅耗费财力,而且荒逸国政。因此大臣中有识见者曾直言进谏,无奈后主哪里能听纳忠言。 据《十国春秋》中《汪焕传》记载,有个叫汪焕的大臣就曾极力劝谏。 当时,李煜信佛已近乎狂热,宫中造寺十余座,都城的寺庙都挤满了、花费金钱无数,招募民众为僧,供养的僧众有万余。国事日非,在汪焕之前已有二臣“极谏”,皆遭流徙。最后汪焕以死相谏,上书曰:“昔梁武事佛,刺血写佛书,舍身为佛奴,屈膝为僧礼,散发俾僧践。及其终也,饿死于台城。今陛下事佛,未见刺血践发,舍身屈膝,臣恐他日犹不得如梁武也。” 意思就是当初梁武帝痴迷事佛,最后落得饿死台城的后果。而今,如果陛下仍然这样狂热的迷恋佛教,恐怕结果还不如梁武帝。 然而李煜看完谏书只说了一句:“此敢死士也。”不以罪论之。虽嘉其忠勇,却依然置若罔闻,足见其浸淫之深。 一个人的特殊嗜好往往会成敌人攻击的弱点,后主终于因佞佛而付出了亡国的沉痛代价。 南唐之亡,虽为大势所趋,但也与后主的信佛不无关系。 据宋咸《笑谈录》云:“李煜有国日,樊若水与江氏子共谋。江年少而黠,时李主重佛法,即削发投法眼禅师为弟子,随逐出入禁苑,因遂得幸。法眼示寂,代其住持建康清凉寺,号曰小长老,凡国中虚实尽得之。先令若水走阙下,献下江南之策,江为内应。” 这段说的就是李煜迷恋佛教被敌人钻了空子。宋派来一个叫樊若水的人假扮成僧侣,名号“小长老”,获得了李煜的信任和重用,暗地里从事“间谍”、“卖国”活动。 据说宋师兵临城下之时,后主依然在礼佛听经。 《十国春秋·南唐后主本纪》记载:“长围既合,内外隔绝,城中惶怖无死所。后主方幸净居室,听沙门德明、云真、义伦、崇节讲《楞严圆觉经》。” 历史悠悠,往事如东逝水。已无法得知当时的李煜是在祈求佛祖帮他退兵,还是继续在佛教的世界里,逃避现实祈求往生。 又据《十国春秋·小长老传》记载:“金陵被围,后主召小长老问祸福,对曰:‘臣当以佛力御之。’乃登城大呼,周回数四。后主令僧俗军士念救苦菩萨,满城沸涌。未几,四面矢石交下,复召小长老麾之,称疾不起,始疑其诞,遂鸩杀之。” 兵临城下之时,李煜竟然相信小长老以佛力退兵之说,还要求僧俗军士齐齐念经求菩萨保佑,真是荒诞至极。这些记载虽多出自野史丛谈,但恐怕并不是空穴来风。 佛力终于难挽南唐灭亡的命运,然后后主似乎并没有因此丧失对佛祖的崇信。在城破被俘之后,李煜乘船被押往汴京,“至汴口,登普光寺,擎拳赞念久之,散施缗帛甚众”。自身已沦为俘虏,犹且礼拜佛祖,施舍众生。看来,李煜一生确实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 李煜的仁义纯真源自佛教,而佛教却不能帮他治国安邦。 李煜之所以如此信佛佞佛,究其原因,一是出于家庭的影响,二是由于国事的衰危,三是因为个人性格和经历的缘故。 深远的家庭宗教信仰的影响、国事的衰危给李煜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以他懦弱的性格去佛学中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求借佛教以为麻痹和排遣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李煜曾自剖心迹曰:“孤平生喜耽禅学,世味澹如也。先帝弃代时,冢嫡不天,越升非次,雅非本怀。自割江以来,屈身中朝,常恐获罪,每想脱屣,顾无计耳。” 这段自述应该是发自肺腑,真实可信的。 李煜生性儒雅懦弱,多情善感,真率任性,不善机诈,其父辈们因争权夺利而相互残害的景象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令他对政治颇为厌恶,而生活中,爱妻的早逝、幼子的天折、兄弟的分离等等,也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情感打击。那强烈感受到的不可避免的“人生愁恨”,促使他更加信奉佛教以求解脱。 李煜如此信奉佛教,对他的文学创作也深有影响。他有钟隐、钟山隐士、钟峰隐者、钟峰隐居、钟峰白莲居士、莲峰居士等名号。这些名号既见于史书的记载之中,也留存于他流传下的丹青题笔之上。 从这些名号中,我们不难读出李后主的厌世心理及其中所折射的佛教思想。以“隐士”、“隐者”、“白莲”、“莲峰”等词为号,不难看出他对现实的厌倦情绪,以及向往如莲般出淤泥而不染的佛界思想。 然而李煜到死也没有参透人生的禅理,看不透这世间的得与失,放不下人间的情与爱。 参禅之人本应摒弃六尘烦恼,顿悟万法本空的佛理,他却无法做到心“空”净明。虽然李煜前期的诗歌中常常流露出“空”之佛理,如“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途侵”,“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之句,但是他却无法放下这些痛苦,自然也就无法得到超脱。 到了后期,从一国之君到阶下囚,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对人生、世事均有切肤之痛的体验。这种痛楚他更放不下,日日品味孤独,思前尘,忆往事。日日梦回故国,其悲伤的情怀更甚。因此,他此时的词作中多次出现“梦”字。如:“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在梦中,曾多少次与佳人相逢,曾多少次流连凤阁龙楼;梦醒时分,却依旧是“帘外雨潺潺”、“三更滴到明”。梦中愈是辉煌,醒后愈是惆怅。梦里越美好,现实越冷峻。梦里、梦外的巨大反差加深了他的悲观情绪。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他不止一次地慨叹世事无常,万事皆空,时时吟咏往事如烟,念念不忘人生如梦。然而他离“空”尚远之又远,因为放不下才无法让心灵腾空,才有始终那么多愁、那么多梦在纠缠。 李后主终究达不到佛教所要求的“勤断诸爱见,便归大圆觉”的绝情弃爱、六根皆净的境地。因此我说,他的佛缘也不过如此。 附录二 李煜年谱 937年7月 李煜出生于金陵,初名从嘉。父亲李景通(后更名为李璟,为南唐元宗皇帝),李煜为其第六子。 954年 封为吴王,同年娶司徒周宗长女为妃(即大周后),夫妇情深笃好。 958年 长子仲寓生;一月,李璟改元“中兴”,被迫求和,割淮南江北十四州之地给后周,并削去帝号,向周称臣,称唐国主;三月,立燕王弘冀为太子,参治朝政,改元“交泰”;五月去“交泰”改元“显德”。 959年9月 皇太子长兄李弘冀在毒死叔叔李景遂后不久卒。李璟封李煜为吴王、尚书令、知政事,令其住在东宫。 961年 李璟迁都南昌并立李煜为太子监国,令其留在金陵;六月,李璟死后,李煜在金陵登基即位,史称后主。史记载:李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 962年 三月,遣使赴宋朝贡;六月,遣使赴宋朝贡;十一月,遣使赴宋朝贡。 963年 九月,皇后周氏病重,其妹入宫侍奉。封子仲寓清源郡公,仲宣宣城郡公;十月,次子仲宣卒;十一月,皇后病逝,年二十九。李煜亲撰《昭慧周后诔》悼念,哀毁过度,竟至“哀苦骨立,杖而后起”的地步。 968年 南唐大旱;十一月,朝臣上书请求重新立后,乃娶周皇后妹为继国后。此即为小周后。 971年 宋军灭南汉后,十月,遣弟从善入宋朝贡,上表请改唐国主为江南国主,印文改为江南国主印。 972年 二月,贬损仪制,改诏为教,降封子弟为公,从镒为江国公;赵匡胤用反间计杀南唐南都留守兼侍中林仁肇,南唐自毁长城;闰二月,宋留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留汴京,赐第汴阳坊,待李煜降。 973年 宋太祖命令李煜去开封时,他托病不去。宋太祖借机派曹彬带领军队攻打南唐。 973年 秋,上表宋,求从善归国,宋不许。遣使诏李煜入朝,托病不行,遂派曹彬、潘美为帅,起兵十万伐南唐。 974年 十一月二十七日,城破。李煜率众官属四十五人肉袒出降,北上汴梁。南唐亡国。 976年 正月,南唐后主李煜等被解押到金陵,被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候,软禁于京;十月,赵匡胤病逝于汴京,同月赵光义即位,改年号为“太平兴国”。 978年 七月初七日,在寓所庆贺寿辰,并自做《虞美人》词以歌。声闻于外,太宗赵光义忌之,谴秦王赐牵机药酒,将李煜毒死。追封吴王;十月,以王礼葬于北邙山。小周后亦卒于此年,与李煜同葬。 附录三 纳兰性德年谱 1655年1月19日 纳兰成德生于京师,成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成德父明珠是年二十岁,任銮仪卫云麾使。成德母觉罗氏,英亲王阿济格正妃第五女,顺治八年归明珠。是年三月,清圣祖玄烨生,以旧历计,与成德同龄。 1667年 成德自是年起,得董讷教授,学业大进。(《通志堂集》按,董讷,平原人,康熙六年进士,官编修。康熙四十年卒,年六十三,有《柳村诗集》。) 1674年 娶夫人卢氏。卢氏为两广总督卢兴祖女。又纳庶妻颜氏,颜氏家世不详,其归成德或略早于卢氏。(叶舒崇《卢氏墓志铭》、赵殿最《富格神道碑文》) 1675年 十月,明珠转吏部尚书。十二月十三日,皇子保成立为皇太子。成德避太子嫌名,改名性德。 1676年 性德中二甲第七名进士,翁叔元、叶舒崇、高琯等同年及第。年初,皇太子保成更名胤礽。《进士题名录》性德榜名已作“成德”,知“成”字不必再避。嗣后容若手书、印章及友朋书文俱称成德,不再称性德;春夏间,顾贞观入京,经徐、严等相介,识性德,遂互以知己目之。性德为题其“侧帽投壶图”《金楼曲》词,一时传写京师。 1677年 四月末,卢氏生一子海亮。约月余,卢氏以产后患病,于五月三十日卒。性德哀甚。同年秋,顾贞观复至京,与性德增选《今词初集》。 1680年 性德由司传宣改经营内厩马匹,圣祖出巡用马,皆由拣择。继娶官氏。官氏,即瓜尔佳氏,图赖之孙,朴尔普之女。 1684年 九月,顾贞观携沈宛赴京。岁暮,性德纳沈宛为妾。 1685年 五月三十日,性德因七日不汗病故。 后记 我不是学者,亦不是专家,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爱诗的女子。 诗是情感的一种自然流露,诗是把真挚的情感用精准美丽的文字,永久镌刻在人们的心中。 我一直以为诗词是不能逐字逐词那样去解释和理解的,正如我们无力去穿过历史的尘烟,丝毫不差地还原历史的原貌一样。 我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心去品尝诗词中每一个文字所能展现的那份殷切的情感;用自己的心去体味诗词带给我们的心灵悸动,带给我们的灵魂飞升,带给我们诵读时的节奏与快感。 然而,中国文字的魅力也正是在于它的寓意无穷和千变万化。同一段文字,不同的人可以读出不同的味道,上千个人可以有上千种理解。 所以,我只能在捧读中努力去捕捉那来自内心碰撞中的火花,捕捉那美好的、怅惘的心情与种种无法言说的情怀,再来与你分享那份由我自己理解的人生悲喜与真诚。 银月东升,金乌西坠,历史的烟尘可以埋没岁月风沙,然有一种叫诗词的东西却悄悄穿越时空,带给我们永恒的感动。 恍惚间,我仿佛牵了李煜和纳兰性德的手站在阳光明媚的今天,天空湛蓝,那一抹忧伤袅袅如烟,化作天边的一缕云,晴朗明媚地看着我,相视而笑…… 用最动人的文字与诗歌不期而遇 ●再繁华热闹的宴会终会曲终人散,归于宁静,再荣华富贵的生活也逃不过生命的追逐,人生莫过于此吧。 ●那些白日里不曾表露的隐忧、哀愁、压力,在月色的掩盖下再也无须掩藏,思绪任意飞扬,前尘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美好的东西向来是留不住的,就像最美的人间四月天终会随芳菲陨落而到尽头。离开的人儿也是如此,再难相见。 ●人群中,他们终于看到了彼此,这对刻骨铭心的恋人一边避开耳目,一边寻找机会说上一句话,可哪怕连互相呼喊一声彼此的名字都不能。他们的爱情如一朵枝头的芙蓉花在风中凄婉地挣扎,之后无奈坠地枯萎,卷入滚滚红尘中。 用最动人的文字与诗歌不期而遇 帅客图书·时代华语子品牌 策划:王元平 责任编辑:李相东 特约编辑:杨 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